婉兮点头,“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朝廷当年为早日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对回部一班伯克以安抚为主。但凡是大小和卓的手下,肯归顺朝廷的,皆免其罪,依旧委以重任。这本是朝廷宽仁之心,可却也着实留下隐患去,倘若那些曾经追随大小和卓的人,只是权宜之计,暂且佯作归附朝廷,可其实逆心未改,那便迟早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出来,成为西北新的危机去。”
这个阿布都拉伊木就是曾被大小和卓任命为喀什噶尔伯克,当朝廷大军兵临喀什噶尔城下之时,自动开城投降,因此被朝廷下旨继续任用为伯克的。
朝廷原本是既往不咎,可是他却嫌朝廷只任命他为伯克,却不是品衔更高的“阿奇木伯克”,由此对朝廷怀恨在心,终究动了谋叛之举去的。
大小和卓虽然都已经伏法数年了,可是其实大小和卓的影子,依旧在西北上空飘荡。
其实这个阿木都拉伊木还只不过是大小和卓的手下,只作为大小和卓曾经控制下的一个回城的伯克,尚且都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这次谋叛之人换做是大小和卓的族人,尤其是子嗣,那后果就将更加的不可设想。
即便大小和卓已死,可是西疆回部之人依旧崇信和卓家族。
小和卓霍集占没有子嗣,而大和卓的数名妻、子被巴达克山等送交给朝廷,都押入京中,赏给功臣。不说远的,就连九爷傅恒的府里就赏给了大和卓之妻巴特玛、大和卓之子阿卜杜哈里克。
虽说这个孩子只是大和卓幼子,在大和卓死的时候儿还只是个幼童,因他有着圣裔(牌罕巴尔)的光环,回部王公和百姓仍然对他尊崇不已。每逢年班伯克进京,都要到傅恒府上请求看望,并资助银两。
由此可见,大小和卓留给西北的隐忧,依旧存在。
“既然和卓家族在西北仍有这样高的威望,那与大小和卓同宗,同为圣裔和卓的阿母家,对于朝廷的意义便更为深远。”
颖妃也是点头,“可不是么,忻妃刚死,皇上就将从忻妃那止退下来的妃位的份例就直接给了容嫔,让她在嫔位就已经享有妃位的待遇去;而这次秋,容嫔又是随驾。”
婉兮轻叹口气,“想当年慎嫔和阿两位同来自西域的新人进宫,一并被封为嫔……恍惚还是昨天的事,可是如今慎嫔却都已经不在了。”
颖妃也是出自八旗蒙古,这便对慎嫔的死,心下也是有些不自在去。
“莫名就说病故了,却前头都未曾听说她身子骨儿有过什么毛病。也幸亏容嫔早早儿就搬出了皇后宫,要不,依我看啊,今日先身故的怕是容嫔!”
婉兮怕拍颖妃的手,“总之咱们都得小心。明年永就够了年岁指婚了,这便已是成人去了。皇后必定更加变本加厉,谁敢挡着永的道儿去,她都会不择手段去。”
颖妃冷笑,“只可惜我又没抚养皇子去,她便是想针对我去,都不容易捉住我的把柄呢。”
婉兮却摇头,“其实我建议皇上将舜英放到你身边儿去,反倒是给你添了桩罗乱去。舜英那孩子终究是戴佳氏所出,咱们倒摸不准她能有几分像戴佳氏去。”
“孩子小前儿还好说,就怕越是长大,性子便与生母越为相似去。若她当真照着戴佳氏的模子下来,那倒是叫你为难去。”
颖妃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不管怎样,我身边儿能有个孩子,我总是高兴的。我自竭力尽心对她去,她又一向很是有些宾服我,想来我跟她以后的日子倒未必太难熬去。”
颖妃终究是蒙古格格,弓马骑射在后宫里都是首屈一指的。舜英从小就爱骑马射箭,便在一众内廷主位里最为宾服颖妃去。便是从小儿,颖妃说什么,舜英还是肯听的。
故此婉兮也是觉着,将舜英放在颖妃身边儿,怕才是最为合适的去。
婉兮松了半口气,点点头,“只是你也得从此便是为了舜英,也得防备皇后些儿去。我倒怕皇后会利用咱们这些年跟戴佳氏的恩怨,这便利用舜英做文章。”
颖妃便也点头,“我明白。总归这会子舜英还在穿孝,一切等咱们从木兰回京,再小心计议也不迟。”
七月二十三日,皇帝一行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上的六天里,那拉氏已是看着那福贵人一日比一日更不顺眼。
在路上这六天里,皇帝倒没翻福贵人的牌子;真正惹翻了那拉氏的,是这一路上她在皇太后眼前的境遇去。
从前历次出巡,那拉氏这当正经儿媳妇的才能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可是这回皇太后宫里因多出了个福贵人和永常在,皇太后倒凡事都找她们两个,便连素日闷了,叫坐在一起说话儿、看戏的,也都是这两个新人来陪着了。
那拉氏堂堂中宫,倒是往往叫老太太给排斥在一边儿了去。
其实皇太后的缘故,也是因为年纪大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已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这便更喜欢跟年轻的女孩一处说话,喜欢那热闹,更能借此回顾那青春去。
对着两个年轻的嫔妃,自比对着那拉氏这张也快五十了的脸强。况且那拉氏是皇后,时时刻刻端着架儿,便是说笑话都有些笑不起来;倒是福贵人和永常在这两个年轻的更能叫皇太后笑得出来不是?
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那两个新人联手的排斥,可是那拉氏这中宫的脸面却有些挂不住,只觉是这两个年轻的故意联起手来,不敬于她。
终于到了避暑山庄,那拉氏从车马劳顿里稳当下来,这便打定了主意要给两个新人立立规矩了。
终究这两个新人是在皇太后宫里的,没在她的调校之下,这便不懂她的规矩。那这回一同住在避暑山庄里,她自得趁机好好儿叫两个新人明白,何谓妻妾嫡庶的区别去。
到了避暑山庄的第二日,那拉氏早起给皇太后请安,趁着皇太后高兴,这便抬头望着这檐画雍容的太后寝宫,提起旧事。
“当年圣祖康熙爷在避暑山庄驻跸之时,太后寝宫为‘松鹤清越’。待得咱们皇上登基,也想奉宁您老人家驻跸‘松鹤清越”,可您老人家却为回避先辈,不肯住进去。“
皇太后笑了笑,“那时候儿‘松鹤清越’里驻跸的,是圣祖爷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最敬重圣祖爷,时时都要避圣祖爷,我又如何能住进孝康章皇后当年的寝宫去呢?”
那拉氏自是拣皇太后喜欢的说,“孝康章皇后诞育了圣祖爷,开创康熙盛世;可是皇额娘您也是诞育了咱们皇上,同样也开启了乾隆盛世。皇额娘您啊,倒不遑多让。”
皇太后笑出声儿来,赞许地望那拉氏一眼,“瞧你,今儿一大早这便是来甜哄我来了?说吧,这是有什么事儿啊?”
那拉氏忙趁机含笑道,“这不是眼看着就八月了,皇上的万寿节不日就到。媳妇想着给皇上进一份儿心意,这便想跟皇额娘借点子福气去呢!”
那拉氏既然是这个理由,皇太后又如何能有不允的?
“便直说吧,我这儿有什么能帮衬得上你的去?赶紧告诉我,我这便都给了你去就是。”
那拉氏目光一转,这便望住了福贵人去,“媳妇是想跟皇额娘借个人去。谁叫福贵人的封号好呢,偏偏就是带着福气的;况且她是去年到今年进封的这些新人里头,唯一晋位为贵人的。媳妇想着她去帮媳妇,给皇上尽这份心意,是最合适不过的。”
皇太后便也好奇,打量着那拉氏问,“你到底预备了什么心意去?”
那拉氏便笑,“哎哟,其实媳妇最是个笨嘴拙腮的人,也学不会人家令贵妃、庆妃那般汉女的灵巧去,这便索性只是顺着自己的一颗粗朴的心,费些笨力气,只为皇上出一把子力就是了。”
“妾身啊,是想给皇上亲自绣两卷经。这便叫福贵人过去,也不用受累忙别的,就帮媳妇儿将那经文念出来;事后帮媳妇将绣好的经文与经书对照对照,不叫出错儿就够了。”
皇太后几乎没犹豫,这便立即点头,“既是这样轻巧的事儿,她又年轻,眼睛灵、脑子也快,自是累不着她。那这便叫她去吧!”
福贵人这便也只好上前蹲礼,“妾身遵旨。”
福贵人临走还特地跟永常在拉了拉手道,“我这一走,怕是要几天才能回来。侍奉皇太后的事,便都有劳你了。”
永常在倒一向是个嘴直的人,这便反倒淡淡轻哂,“你去就是!难不成这宫里没了你,我还伺候不好皇太后了是怎的?”
福贵人虽说此时位分比永常在高,可是永常在的父亲贵为三品都统,自是福贵人比不了的。
可是永常在跟福贵人一起进宫,却只有福贵人晋位为贵人,永常在倒不得晋位。故此永常在心下是很有些芥蒂去的。
福贵人心下也都明白,便也只笑笑,哄着永常在,“对对对,是我失言了。”
福贵人这才放心而去,可是无论皇太后、永常在,还是福贵人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一走,便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十天之后,八月初五日,原本那拉氏早早儿给了皇太后这边知会,说绣经之事已毕,今日便会送福贵人回松鹤斋这边儿来。
松鹤斋这边儿便也预备着,将福贵人的下处给打扫出来,可是早等也没来,晚等还没来。
皇太后都有些觉着不对劲,这便叫人到那拉氏这边儿来问。结果连那拉氏都是一愣,说“为感谢福贵人,我便特地留她一起用早膳。大约头午,这西洋钟打了九个点儿的时候儿,我就亲自送了福贵人到门口儿,瞧着她回去了呀!怎么说,难道福贵人还没回去么?”
两边儿通过了气儿,这便皇太后派人在松鹤斋前后八进院子里四处寻找,那拉氏也派人在避暑山庄里寻找。
那拉氏自己也亲自赶到松鹤斋来,陪在皇太后身边儿,一起等着消息。她还劝皇太后,说不必着急,终究是福贵人年轻,这说不定忙完了差事,圈了十天去,这好容易解了禁,这便趁机现在避暑山庄里好好逛逛,不着急回来罢了。
皇太后便也唯有叹了口气,“也是。这会子正是避暑山庄里的初秋,景致又与京中不同,她喜欢看也是有的。”
掌灯时分,福海方带人回来,有些慌张地进来跪奏,说是在“观莲所”外的水中,打捞出了福贵人的尸首来。
那拉氏都狠狠吓了一大跳,“这个傻丫头,她怎么还是落水了去!”
皇太后也有些摇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再说又是怎么偏偏赶在‘观莲所’了?”
皇太后如此惊愕,也是因为“观莲所”对于她和皇帝母子而言,有着太重要的意义去:康熙六十年,皇帝十一岁,随着当时还是皇子的父亲一起到避暑山庄来。这日父子俩陪着康熙爷一起走到观莲所廊下,雍正爷考校起皇帝来,叫他背诵所学过的经书。
雍正爷看似临时起意,皇帝却毫不慌乱,张口就来,且不遗一字。
当时康熙爷的近侍都在旁边,都惊讶于十一岁弘历的聪颖异常。
便也是因此事,当年康熙爷才叫十一岁的弘历从此随侍身边学习。就此,开辟了皇帝的帝王命数去。
那拉氏也是惊得嘴唇直颤,“谁说不是呢……唉,媳妇儿挑在‘观莲所’抄经,正是为了铭记皇上当年得圣祖爷厚恩之故事。”
那拉氏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情,“当年也是因为这观莲所廊下之缘,圣祖爷也特地见了皇额娘您去,连声说您是有福之人……便是冲着这个,媳妇才特地借了福贵人去,媳妇期冀以此来借皇额娘您的福气,祝颂皇上万寿去媳妇这一片心意,怎成想……”
皇太后闭了闭眼,“她怎么会在‘观莲所’落水的,啊?”
福海连忙跪奏,“奴才问了福贵人主子位下的女子,以及园子里当值的太监们去,都说今儿瞧见福贵人主子在观莲所进进出出好几趟,出事儿时辰前后的那会子,他们都见福贵人主子坐在莲塘旁的石头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莲所”亭前湖中植从关内和北方敖汉等地移植的荷花万柄,乃是整个避暑山庄里观看莲花最佳之处。故此福贵人在莲塘旁流连,无论是她位下女子,还是当值的太监等人,都未多想一层去。
皇太后也是急得直拍桌子,“那到底查清楚她是失足落水,还是,还是有什么事儿想不开了去?”
福海垂首道,“奴才会同避暑山庄里的总管太监们一并查看了福贵人主子落水位置左右的石块。那些石块上的苔痕都是新的,的确是有失足滑落下去的痕迹。”
“奴才斗胆说一句:倘若是福贵人自己想不开,那她直接跳下去就是,便不会在那苔藓上留下滑落的痕迹去了……”
皇太后也是难过地掉了眼泪,“唉,那孩子还多年轻!这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次日婉兮也得了信儿去。
婉兮想了想,便忍不住皱眉,“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忙问,“哪儿不对了?”
婉兮垂首道,“如今已是八月,这承德又是山城,本就比京里天儿凉的更早,故此那‘观莲所’前的莲花,早就已经开始凋零了。”
“莲花自是美景,可是残荷总叫人心酸,故此福贵人又何至于在一片残荷前流连忘返,以至于落水了去?”
语琴便也蹙眉,“是啊。便是残荷原本也可作诗、入画,可是终究寂寥了些,纵然有人看,却也不至于流连忘返,甚而失足落水去啊。”
婉兮轻垂臻首,只缓缓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李商隐的诗,她一向都喜欢;可是在那本《红楼梦》里,林黛玉却偏说她一向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独喜欢一句,便是这一首里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可其实就连这一句,林黛玉也背错了,原诗里是“枯荷”,并非“残荷”。
“枯荷”与“残荷”,究竟哪一个更合适原诗的意境?这也曾在婉兮的心底较量过一番。
此时此境,终究还是“残荷”更合适些了吧残之一字,道尽凄凉。
语琴眯了眯眼,“这些日子福贵人不是镇日与皇后在一处么?会不会是皇后?”
婉兮蹙眉,“若当真是皇后,慎嫔六月初四刚刚病故,今日八月初六,这刚刚过去两个月而已若当真是皇后,那她真的是疯了!”
因皇帝的万寿节,便是这天下最该喜庆的日子之一。故此为慎嫔穿孝的绵德母子,也都在万寿节之前释服了去。
绵德奉着母亲伊拉里氏回到定亲王府,这才得了福贵人已死的信儿去,伊拉里氏便是狠狠一惊!
“怎么会忽然就死了?我还指望着她呢!”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是哲悯皇贵妃,出自富察氏;而福贵人也是富察氏,正是与哲悯皇贵妃母家亲缘不远去。便是因为这一层,从福贵人进宫伊始,绵德母子便是有意孝敬去。
一个内务府包衣女子,刚刚进宫,即便是到了皇太后的宫里伺候,可是身边儿还有门第更高的汪氏比着,故此福贵人最初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遇见绵德母子的主动殷勤,对于福贵人来说,自是一份难得的情谊去,她便舍不得推辞。
“我不求别的,好歹她在皇太后宫里,只要能听见皇太后与皇上说过什么,只要她能偶尔在皇太后跟前夸赞过绵德你啊几句去,那咱们的心意便也值得了。”
伊拉里氏心下也自是明镜儿似的,明年就到了嫡皇子十二阿哥永指婚的年岁,怕是皇上立储的心思已经都定了。她若还想为她的儿子绵德争取一回去,那就得在明年指婚之前啊!
况且皇太后对于皇上的影响力巨大,能从皇太后身边儿听见只言片语,都比前朝后宫里这些人传出一百句话来更管用!
故此这会子啊,福贵人的出现正是绵德母子所最为需要的。绵德母子本指望着福贵人照着当前这个势头,继续得宠下去,至少也能透过福贵人来探听皇太后那边的动静去可是谁料想,福贵人竟就这么死了?
伊拉里氏痛定思痛,良久才缓缓道,“这会子有谁希望她死去?是后宫里嫔妃争宠的戏码儿么?如果是的话,那八成与永常在脱不开干系去。”
“可若不是嫔妃争宠的缘故,而是着眼在了将来那个储君大位上绵德啊,依你瞧着,你看更像是哪个皇子的额娘去?”
绵德也自是恼得咬牙切齿,“自然是自己有皇子,此时又在避暑山庄里的人呗!那便不是皇后,就是令贵妃……”
伊拉里氏点点头,“也幸亏愉妃没随驾过来,否则,我自然也要算上她一笔去的。她虽说老了,也不受宠,可是她的心机倒也不输给皇后和令贵妃去八公主终究还是孩子,叫我几句软话哄着,这便也露出愉妃来了。”
“愉妃为了替老五争,为了先斗赢令贵妃去,竟然连八公主都能利用去,真是叫我都刮目相看。”
绵德皱眉,“既然不是愉妃,额娘又何苦还说她去?”
伊拉里氏却幽幽抬眸凝注儿子,“愉妃便是跟福贵人这事儿没有干系去,可是咱们就能饶了她了?绵德啊,你别忘了你自己个儿的福晋,是怎么没的!”
如果绵德还有阿日善这个媳妇儿在,就凭着阿日善是和敬公主的女儿,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那也能帮得上绵德多少去!
绵德盯住伊拉里氏,“那……额娘的意思是?”
伊拉里氏满意地笑笑,“总归这事儿,咱们得盯住喽。不管宫里打算怎么查,咱们也都得派人设法查得更仔细去。我忖着,这事的真相,咱们必定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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