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婉兮、语琴和小十五,皇帝回到自己的行宫,面上的温煦便尽数敛去。
身为天子,自该杀伐决断。他能作这世上最圣明的仁君,孝心最盛的孝子,却也肯做最不留情的刑官去。
那拉氏已经启程北归,接下来便要安排那拉氏回到宫中的诸项事宜了。
这些自不必九儿知晓。
连他这般的眉目神情,就也都不用他们母子看见了。
皇帝于闰二月二十一日,寄谕福隆安:“派尔扈从皇后,护送启程时,曾令日行二站。今据安泰返回所奏看得,途次行进尚好,全然无事。既然如此,前往彼处何需过急。倘若过快,地方官员不及筹备,且当差纤夫等人必怨辛苦。应估计路途远近,酌情行进,无需过急。随后,朕降阿哥之旨发尔处。”
从杭州回京,途次有每日固定行进的频率,以岸边所定站点来规划。皇帝命福隆安是每日行两站。
发下这样的谕旨,自然不是皇帝回心转意。皇帝想到的是尚在种痘之中的小十六。
终究那拉氏是正宫皇后,倘若途次行程太快,怕是能赶得上小十六种痘之事。此时他与九儿都不在京中,那拉氏又完全可以凭皇后身份,亲自主持送圣仪式……想来,总是叫人担心。
他这才决定追谕一旨,宁肯叫福隆安在途次之中放慢些速度去。
一切,都等京中潘凤的请安折子。
只要等到小十六成功送圣的消息去,就自可令福隆安尽速带那拉氏回宫。
一路行舟北归,婉兮代替了那拉氏,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
经历过那拉氏那一番大闹,皇太后一番扶持满人后宫的心气儿也受了挫去,这便对婉兮也和颜悦色多了。
况且还有小十五在呢。
不过皇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心里那一盘小九九儿,皇太后又岂能是半点都看不透的?
婉兮终究还是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皇帝这般叫婉兮代替那拉氏来伺候她,她心下还是有几分防备的。
这大清的后宫啊,还没出过汉姓的中宫去!
故此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终究还是有几分保留。多亏有语琴也同来陪伴,倒叫婉兮还能有个人说说话儿,不必独自一个儿在皇太后宫里人的包围之下去。
皇太后与婉兮之间关系的微妙,永常在自是早就看出来了。她这便也小心,在皇太后面前,并不主动与婉兮走得过近。
唯有夜晚间,伺候皇太后都歇下了,她再寻个由头,过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着她便笑,“凌之,你心里有事。”
永常在轻轻咬了咬唇,“贵妃娘娘和庆妃娘娘都过来这边儿了,那岂不是皇上跟前,就只剩下容嫔娘娘一人了?”
婉兮静静扬眉。
半晌,只是淡淡一笑,“那又有何不好?容嫔倾国倾城,皇上便是独宠些儿,也是应当。”
永常在便瘪了嘴,沉沉垂下头去,“贵妃娘娘倒是好性儿!”
婉兮没急着说话,又打量永常在一会子,这才浅浅而笑,“凌之,你进宫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别急,更别将这股子火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永常在造了个大红脸,抬眸望住婉兮,尴尬得手足无措,有些无地自容。
婉兮却笑,伸手想要去拉永常在的手,“凌之啊,你可知道,此时西北,正有乌什之乱?”
永常在蹙了蹙眉,“小妾知道,那几日隐约听人在皇太后跟前提起过。可是,还没扑灭么?”
婉兮摇头,“尚未可知,这次平乱又要多久。”
永常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婉兮便柔声劝解,“在西域,容嫔母家身为白山派和卓,地位超卓。即便并非所有回城都是在她母家控制之下,可是那些回城的伯克们却也都尊崇白山派和卓的。故此,若要乌什平叛,首先必须要保证其他回城不跟着一起作乱,这便最最需要容嫔母家的影响力去。”
永常在缓缓点了点头,“那……贵妃娘娘就不怕,容嫔娘娘抢了您的恩宠去?”
婉兮含笑点头,“怕呀。容嫔那么美貌,若是她当真想要与我争,又或者是皇上当真是以貌取人,那我必输无疑。”
永常在一怔,倏然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凌之,在这后宫之中,也并非是所有嫔妃都只互相争宠,依旧还是会有真挚的情谊在的;便是皇上,他也从来都不是仅仅以貌取人的天子啊。”
永常在深深吸一口气,霍地冲口道,“那……贵妃娘娘说,如何才能如贵妃娘娘一般得到皇上的恩宠?”
婉兮静静垂眸,“说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两个字懂他。”
永常在讶然愣怔半晌,终是黯然别开头去。
那两个字说来简单,可是对她而言,当真是难如登天了进宫这两年来,她从不曾有一日一事,敢说自己看懂了皇上的心去。
这般想来,便连之前那会子的雄心万丈,甚至想要借着自己帮衬令贵妃的功劳而求令贵妃帮她得宠去……可是这会子,那点心思倒也都熄灭下来了。
或许还是她自己太年轻,这后宫里的日子,她还得继续修炼。
闰二月二十六日,圣驾一行回到苏州,连同次日的闰二月二十七日,两晚皆在苏州府行宫驻跸。
京师与苏州相距遥远,婉兮此时还不知道,便在闰二月二十七这一日,京里已经得了好消息:小十六就在这一日送圣。
这个消息是在三月初一日才从京师送到途中来的。
三月初一这一日,皇帝正奉皇太后渡江,驻跸金山行宫。
渡江北归是盛事,两岸官员百姓齐声欢呼。皇帝却瞧着傅恒的面色有些不对。
待得回到行宫,安顿好皇太后,皇帝急忙召见傅恒。
傅恒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奴才……刚刚收到京里的奏折。事关十六阿哥。”
皇帝也深吸一口气,极力地笑,“算算日子,是不是小十六已经送圣了?必定是内务府又要呈进送圣的用香、仪仗等安排。朕不在京中,那些事叫他们与留京大臣商议就是。”
傅恒垂下眼帘,指尖已是在袖口里攥紧,“回主子,主子圣明……果然是内府报喜的折子。十六阿哥在闰二月二十七日,已然送圣。”
皇帝大喜,站起身来轻轻拍掌,“赶紧着,赶紧去回你贵妃主子去,叫她也好放下心来!”
傅恒一声吸气,眼圈儿却已是红了。傅恒向地下叩首,“皇上,万万不可!”
皇帝笑意未敛,这便陡然一惊。
五十五岁的皇帝,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可是这会子他就那么盯着傅恒,却一时不敢说话了。
傅恒听得出皇上忽然的沉静,这便终是忍不住滴下泪来,“回皇上……仅隔一天,闰二月二十八日,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他……又反复了。”
皇帝忽地大笑起来,“反复了?不怕!种痘之事,反复几回也是常见的!不说旁人,便连朕的九公主她不是也在刚以为送圣,结果几天后颊腮之处便又肿了……可是却无大碍,叫小方脉的太医调养了些日子,不是也还是如期都好了么?”
“况且,小十六还是皇子,身子骨的根基自然该比啾啾更好。没事的,朕都知道,必定没事的!”
傅恒也是含泪道,“奴才也是如是想。十六阿哥他,必定吉人天相,一定会送圣大吉去。”
如今的傅恒,早已是有泪不轻弹的大丈夫。可是他今日在皇上面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是忍不住,替九儿在疼啊!
倘若九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九儿她又该如何心痛如绞,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京师去吧?
只可惜,无论是天子,还是他这个军机首揆,可以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却无法左右此事。
皇帝看着傅恒的神情,也是摇头,“幸好她不在跟前,这便还能瞒着她些日子去。记着,若是她自己算计着日子,设法打听消息,你必得叫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去,谁也不许告诉她小十六的情形反复了去……”
傅恒吸吸鼻子,“皇上放心,奴才会亲自盯着此事。谁敢多嘴,奴才必定不饶!”
傅恒去了,皇帝窝在椅子里,闭目坐了好半晌。
高云从在外瞧着动静有些不对,这便赶紧进来问皇上是否又何处不舒坦,是否需要传太医来。
皇帝疲惫摇头,“不必,朕自己个儿没事。高云从,你去给福隆安传旨,叫他在途中再慢些……至于究竟何日才能进宫,叫他在外等着朕的旨意。朕的旨意追上他之前,不准那拉氏进京!”
在皇帝与傅恒君臣二人的合力隐瞒之下,婉兮直到三月,还一直并不知道小十六那边的消息。
虽说牵挂,语琴却也劝说:“没有消息,这便是好消息去不是?”
种痘的日子长些,都看孩子们各自的身子根基而定,倒不要紧。如果要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故,那太医院和内务府才会设法六百里加急将消息传递过来呢。
既然没有,便是没事。
婉兮自己也是含笑点头,“也是,终究咱们都在途中了,快能见着了。”
婉兮实则也担心那拉氏提前回京,会给小十六的种痘带去影响,故此她也是小心在听着那拉氏行程的动静。
三月初三日,山东地方官员奏,那拉氏船队已经到了山东地界。
三月初五日,皇帝在栖霞行宫,在直隶总督方观承的请安折上御笔朱批,命方观承在直隶地界,“查勘河路营盘,恭候皇后御舟”。
由此可见,直到三月初五日,那拉氏还尚未抵达直隶,就更不可能已经回京去了。倒叫婉兮能松下一口气来。
掐指算着日子,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要格外长些,到了三月里,也该有个结果了。
无论是婉兮、皇帝还是九爷傅恒都不会想到,就在三月十七日,小十六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小十六薨逝的消息,三月二十三日才从京中送抵皇帝行宫。
皇帝听罢立在殿内良久,浑浑然忽地看不清了这天地去。
“皇上,皇上!”高云从赶紧奔进来,扶住皇帝。
皇帝却忽地眸光一寒,扭头盯住高云从,“今日之事,你若敢漏半个字给你贵妃主子,朕绝饶不了你!”
高云从吓得一个寒颤,趴地下磕头,“奴才岂敢!贵妃主子于奴才有恩,若不是贵妃主子,奴才早就被皇后主子给整死了……”
皇帝不由得咬牙,“为何该死之人不死?!”
皇帝大恸之下,命高云从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给福隆安:“顷据福隆安奏称,本月三十日将抵京城等语。著寄谕福隆安,兹令英廉于二十三日,由顺河集启程追赶,有谕旨。福隆安奉此旨后,不过行一二站,英廉即可追上;或酌情择一处暂宿,务于入京城前,等候英廉前去传旨再往。”
第二道旨意,是关于那拉氏的侄儿,也就是那拉氏母家承袭承恩公爵位的讷苏肯:令讷苏肯随西北办事得力的官员,一起回京,等待议叙。
两道旨意传下,皇帝令高云从退下。
他亲自取出两封请安折:分别是潘凤在闰二月十一日、闰二月十七日两次从京中送来的请安折。
两份请安折中都详细地列明了所有皇子公主、皇孙福晋等人的请安。就在闰二月十七日的请安折里,潘凤还清清楚楚写着“碧桐书院阿哥”也一并请安。
皇帝含泪,伸手从那名号上滑过。
那一日,这孩子还是好好的;可到了此时,他与那孩子,却已是,阴阳永隔……
巨大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皇帝伸臂拈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彩墨,略一思索,这便在两份奏折的尾部,写下御笔朱批。
笔笔朱砂,宛若字字是血。
“原有旨意阿哥公主福晋们都不许接见,如今著:于她到宫之日都在别处伺候着。俟她进翊坤宫后殿,然后你们同福隆安一同进去,开读旨意。不可预先见面,事毕同出也不用关防。除此段不用告诉妃们,别的只管告诉他们。”
“谕王成:皇后此事甚属乖张。如此看来,她平日恨我必深。宫外圆明园他住处、净房,你同毛团细细密看,不可令别人知道,若有邪道踪迹,等朕回宫再奏,密之又密。”
第二份请安折上则朱批道:
“再她到宫之日你接至斋化门,同福隆安随进,由苍震门、基化、端则门走至翊坤宫后殿,再令阿哥公主福晋们进去。福隆安有持去的旨意,你看著,阿哥们念,他怎么听、做何光景,一一记下,不必写折子,涿州接驾你再奏。”
“到宫之日你带开齐礼去,俟传旨诸事毕,把后殿锁了。每日进茶饭,开齐礼经管。她宫里老实女子择两名进去也不许换,其余女子并活计都搬到端则门暂住。翊坤宫留老实太监十名,别人不许一个在内,开齐礼就且是那宫的首领。跟了去的女子三名,当下你同福隆安审问他们,十八日如何剪发之事,他们为何不留心,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吗?要寻自尽难道他们也装不知道吗?问明白每人重责六十板发打牲乌拉。著阿哥公主福晋并他本人都看着。小太监一个不许留都拨各处当差。外头的它坦也散了,每日只吃茶膳房茶饭,他的分例也用不完,你同总管们再议。”
“谕王成:将皇后所有一切东西在宫在圆明园者俱查明封贮。俟进宫请旨,再传旨与潘凤等:‘皇后疯了,送到宫时在翊坤宫后殿养病,不许见一人。阿哥公主请安只许向潘凤等打听’。此旨俟她到宫前一日再传,不可预先传出。屋里只许跟去的两个女子服侍,也不许出门。”(乾隆爷的御笔朱批,在南京博物院展出过。)
皇帝一气呵成,写完将御笔掷下。一眨眼,终是老泪横流。
他大喝,“传英廉来!朕有密旨,叫他赶回京时一并带回,转角福隆安!”
英廉也提前回京,是因为果郡王弘也薨逝了。
因果郡王的两个儿子还都年幼,皇帝要派内务府总管大臣来协助办理治丧一切事宜。皇帝便将此事交给了英廉与赫尔经额,这才叫英廉提前返京。
英廉也不知道自己带着的是皇上什么内容的密旨,他三月二十三日启程,终于在三月三十日之前赶上了福隆安,将皇上密旨传下。
福隆安展开密旨,也是神情凝重。
福隆安心中有底,这便正式来见那拉氏。
那拉氏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厉声吼叫:“福隆安,好大的胆子,你究竟想要将本宫怎样?!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今日快明日慢的,你是不是在故意折腾本宫!”
“况且咱们几日前就已经到了京师,你又胆大包天,竟敢拦着本宫,不准本宫进京!本宫倒要问你,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本宫是中宫,是皇后,你们竟然敢对本宫如此!”
那拉氏直到此时还在撑着皇后的架子,倒叫福隆安颇觉齿冷。
福隆安高高扬起下颌,“主子何时进京,何时回宫,自然都是皇上来定夺。奴才不敢拦着,奴才却也不敢不等皇上的旨意!”
“主子今儿发脾气,也算发着了,皇上的旨意终于来了,主子可以进京,可以回宫去了。”
那拉氏这便松了口气,“太好了!在这城外的憋屈地方儿,本宫可呆够了!本宫这就要进城,这就要回宫!”
只有回宫,她才能再找回正位中宫的尊严和信心来。
皇上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南巡途中说的,说不定等皇上回宫之后,那宫廷的规矩森然就又会叫皇上警醒,能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
那拉氏兴冲冲地进城,回宫,可是她绝没想到,那等在紫禁城里的,已经不是她身为中宫的尊贵,而是金顶红墙的牢狱。
回到翊坤宫,皇子公主们都来恭迎。
那拉氏瞧着高兴,却无法不留意,立在皇子公主们后头的几位总管太监却都是脸色冰寒。
十二阿哥永还不等上前来跟母亲亲近,这便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那拉氏不由得冷笑,“你们这又是什么规矩!”
魏珠、毛团儿为首,带领王成等几人上前,跪倒请安。
礼数全了,魏珠起身,嘴角噙一抹冷笑躬身道:“奴才们请皇后主子正殿接旨!”
那拉氏刚刚回宫,圣旨竟跟着就到。这都是一向少有的事儿,几位成年的皇子都觉察到了。
魏珠回身,抱着圣旨走到五阿哥永琪面前,跪倒行礼,“还请五阿哥开读圣旨。”
永琪也是一愣,眼见眼前的情势有些不对劲,可是却已经来不及闪躲。
永琪唯有小心问,“魏谙达,你确定这圣旨有我开读,合适?”
魏珠跪答,“如今诸位皇子阿哥之中,四阿哥已经出继履亲王,自然该以五阿哥为首。”
曾经永琪一直以这样为实际上的皇长子身份而欢喜过,那么此时魏珠既然说出此言来,永琪已经不可推辞。
永琪也是深吸口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待得永琪展开圣旨,开读之前,扫视而过时,永琪也被吓得一脸苍白!
他想象不到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能惹皇阿玛盛怒如此;他也不能不顾忌,即便那拉氏犯错,在皇阿玛正式给出说法之前,那拉氏就也依旧还是皇后,是他的嫡母!
他这个当庶子的,却要在嫡母面前来亲自宣读这份圣旨她只担心早晚会有人以此为把柄,说他是不孝。
永琪狠狠闭眼,心下的挣扎叫他的腿就更疼了,疼得钻心,无法再承托体重。
他索性顺势一倒,这便跪在地上,朝向南方高高捧起圣旨,含泪高呼,“皇阿玛,请恕儿子不孝。这份圣旨,儿子当真不能宣读啊!”
“儿子求皇阿玛,绕过皇额娘吧……”
旁人并不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只是一见永琪如此,都是心下更为惊异。
福隆安等人也没想到永琪会这般行事,正为难时,一向都是退居人后的八阿哥永璇,忽然一步高一步低,不再在意旁人眼光地走上前来。
“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五哥不读,那我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