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瞟了福康安一眼,“嗯,试探的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记你的功。回头等皇贵妃阿娘身子大安了,我会将今日的事儿都回给皇贵妃阿娘去……
“你可别急,现在皇贵妃阿娘养着身子要紧,我这会子是不便去回话的。”
福康安却是眯眼一笑,“我没非要让皇贵妃阿娘知道去……大姐夫,你说得对,皇贵妃阿娘这会子养着身子要紧,咱们什么都不该去烦着皇贵妃阿娘的。可是咱们可以不用叫皇贵妃阿娘知道啊,叫皇贵妃阿娘身边的人知道,就行了呗!”
永长眉微扬。却偏开头去,只望别处,“行,那我回头回给庆妃额娘,又或者暂时告诉给玉蝉姑姑,叫玉蝉姑姑记着就行了。”
福康安悲愤了,抬眸盯着永。
“大、姐、夫!我是你内弟,是跟你一铺炕上滚大的小舅子!”
永无奈地摇头,“呸,别说得像咱们俩有龙阳之好似的。我再浑,也不能跟自己小舅子一起滚……那咱们还对得起你姐姐么?”
福康安有些头大,看出来永宁肯自嘲,都不肯应他那个声儿了。
“大姐夫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说的是莲生!”
永幽幽一叹,抬手拍了拍福康安的肩膀,“我是你大姐夫不假,我却也还是莲生的亲哥哥呢。故此啊,这事儿上你甭指望我帮你;我也劝你,趁早将这心给掐灭了吧。莲生她……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永说罢,转身而去,身影隐入夜色,再也不见。
福康安立在廊下,怔怔望着永离去的方向。早都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他却还是翘首而望。
就好像,他对莲生的那颗不肯死的心啊。
明知道,莲生是公主,如今更是皇贵妃的长女,身份贵重,今非昔比;明知道皇上将莲生许配给的拉旺,如今是亲王世子,而他自己到这会子还是小白丁一枚……将来阿玛的爵位也轮不到他来承继,他顶多能从侍卫出身,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亲王世子的高度上来。
可是他,却还是不能死了这份儿心,他还是要盯着那似乎已经无望了的方向,玩儿命地盯着啊。
说不定暗夜里还可能有一线曙光;或者,说不定莲生渐渐长大了,对他的情意就能超过对拉旺的去呢!
反正,莲生还没到正式厘降的年岁不是?那他就不会死心,他还会想尽了法子等着,盯着……
哪怕这夜色里,他自己这样孤单,孤单到冷,可只要还有一丁丁的希望在,他就决不放弃!
这个夜晚本是上元之夜,无论是御园还是民间,都是传灯之夜。
皇帝又御笔赐福,赐灯,赏克食。热闹气儿从御园一直传遍整个京师,君民同乐。
散了的时候儿,已是夜深。永回到自己的寝殿,颇有些郁卒。
哈哈珠子太监三曜赶紧打了盆热水进来,伺候主子泡脚。
“主子……今儿可累着了?奴才瞧着,主子面色有些发白。”
永摇摇头。热水带给脚底温暖,他借由这份温暖,叫自己一颗绷紧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些。
三曜便垂下头去,一边预备擦脚的巾子,一边轻声道,“可是皇后主子吩咐下来的那件事,叫主子烦心了?若主子下不了手,吩咐给奴才就是,奴才去办。”
“总归奴才也是个没根的人了,便是犯了事,也不怕连累家人。奴才到时候一口咬定,半点与阿哥爷无关就是了。”
永叹口气,摇摇头,“怎么可能?你是我身边儿的哈哈珠子,若是你动手,谁都自然认定是我吩咐的。”
三曜盯着面前的朱漆脚盆,灯光落进水里,变成了明灭的光波,颤抖不停。
“奴才会想个法子。十五阿哥终究是小孩儿,奴才设法惹他发脾气去。只要他发起皇子的威风来,下令要惩治奴才;他身边儿毛团儿爷爷他们,也跟着一起整治奴才的话……那奴才就可以趁机怀恨在心,那以后的事儿就都只变成了个人恩怨,不会牵连主子了。”
永都是一怔,定定盯住三曜。
“你竟然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去?”永眼眶也是有点发热。
三曜淡淡地笑,“怎么不肯呢?主子您是皇上跟皇后两位主子的嫡皇子,这大清的江山理应是主子您的。奴才从小儿有幸跟在主子身边儿伺候,那都是皇后主子从所有哈哈珠子太监里头一个一个选拔了出来的。”
“皇后主子看得起奴才,主子更是这些年都对奴才好……如今奴才眼看着皇后主子遭困,阿哥爷受委屈,奴才无以为报,自当用这条命去为皇后主子和主子拼试一场去!”
永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凭他的性子,他又如何是甘心情愿如此的人?况且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额娘被皇阿玛下旨呵斥,当着一众皇子公主的面儿给锁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没用!
他闭上眼,也攥紧了指头,狠狠想象着各种各样报复的法子。
或者是按着额娘吩咐的,先冲小十五下手,然后都赖在永头上;或者,皇贵妃这会子怀着身子,凭皇贵妃这个年岁了,倘若这一胎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皇贵妃自己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些,永的心都激动得跳了起来。想想若能得手,额娘知道了,该有多欢喜?
额娘已经被锁了快一年了,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能为额娘做什么,甚至都不敢到皇阿玛跟前去求情,都不如五哥永琪……那要是能做到这些,额娘是不是一定会欣慰?
永自己想得热闹,可是泡脚的水从起初的滚烫,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的心就也跟着,一点子一点子的萎靡下来,继而冷透了去。
他将脚从水盆里抽出来,由着三曜用巾子裹住,小心地擦着。他向后一仰,倒在被褥摞儿上,颓然闭上了眼。
“三曜啊,你的心我自是记着。可是你说说,就算你肯豁出自己去,咱们就一定能得手么?如今小十五身边儿有多少人呐,且不说那毛团儿本来就是我皇阿玛从小儿手把手培养起来的哈哈珠子,极为不容易对付;”
“再说了,小十五身边儿的嬷嬷,又哪个不是当年我皇阿玛亲自从内务府挑选上来的?哪个不是汉姓人,哪个不是跟皇贵妃一条心去的?”
“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咱们得手了,咱们除了小十五去,都赖在老十一头上了……那皇阿玛当真就肯相信,就肯将储君之位给我了么?”
“别忘了,就算老四、老八和老十一能叫咱们一勺烩了,可旁边还有五哥呢!五哥虽说这会子卧病不起,可谁知道他是真的假的?说不定就是以退为进,等着我犯错呢!除了五哥之外,还有绵德、绵恩两个呢……人家绵德,也已经袭封亲王了。”
三曜也是一愣。
是啊,他们想要报复,除了是要给皇后主子和阿哥爷出气之外,难道就不为旁的了?若这口气出了,可是反倒叫皇上越发的不相信阿哥爷,倒叫阿哥爷被立为储君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去……那他们这么豁出性命去,又值得么?
永心灰意懒,垂眸瞟向三曜,果然也看见三曜的脸上罩上一片空茫去。
永便又是叹了口气,“是不是?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甚或,倘若咱们没能得手,不但不能给我额娘出气,反倒会连累了我额娘去……”
如今皇阿玛是怎么对他额娘的,他自己也已经是亲眼看见的。除了没有那道正式废后的圣旨,他额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这大冷天的,皇阿玛也只给永和宫里日用黑炭二斤!
原本炭火例里,皇后份例内的,红罗炭为夏十斤,冬二十斤;黑炭夏三十斤,冬六十斤。
可是他的额娘,身为皇后,却在大正月里,没有红罗炭不说,连日用的黑炭也只有二斤!
就连最低位分的答应,日用的黑炭,都是夏五斤,冬十斤啊!他的皇后额娘,日用炭火连答应的一半都不到;
甚至,就连养心殿里的石猴,都有冬夏一例的日用黑炭二斤……
他额娘如今沦落到什么境地,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清楚。那几乎是除了还留着他额娘一个空的皇后位分,外加一口气之外,什么都没了。
这会子皇阿玛兴许就在等着一个时机、一个理由,就可以正式下旨废了他额娘,甚或要了她额娘的命去。
故此,眼前这个考验已经就摆在眼前了。说不定皇阿玛就在等着他踩下这个套儿去,到时候皇阿玛自可彻底毁了他额娘去!
……倘若他眼前糊涂去,那他究竟是在给他额娘出气,还是,要亲手送他额娘赴黄泉啊?!
永越想,心下越是颓丧。他累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是连支撑着眼皮的那点子心气儿都失去了。
他将脚收回来,摆了摆手,“得了吧,得了。我累了,这会子什么精神头儿都提不起来了。我只想躺倒了,旁的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了……”
三曜黯然垂首,端着脸盆,弓腰向后退了出去。
盆子里的水虽说有些凉了,可是其实没有那么的凉。终究阿哥爷寝殿的暖阁里,连地面都是通火气的。这盆子放在暖和的地砖上,便是散热,又能散多少出去呢?
可是阿哥爷还是说凉,将脚都抽回去了。那就不是真的因为水冷了,而是阿哥爷的心冷了。
失去了斗志,掐灭了热望,那颗心怎么会不冷呢?
小心迈出门槛,三曜将水盆交给小太监们去,他自己立在廊下,伸了伸腰。
今晚是上元之夜,天上星月齐明。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三曜。
所谓“三曜”,是日、月、星三者的统称。当年皇后主子说过,三曜这样的名儿,只有十二阿哥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才配使。而至于阿哥所里其他皇子的哈哈珠子,便都只能用普通些的。比如五阿哥身边儿的是三德,十一阿哥身边儿的干脆是三羊了。
可是估计皇后主子都想不到,有一天即便有他这样名字的太监伺候在身边儿,却也都照不亮十二阿哥的前程了。
三曜伸了个懒腰,走下月台去,到了阿哥所大门外的太监值房。
毛团儿正在这儿坐着说话儿呢。
三曜走过去行了个礼,轻声道,“您老尽管放心吧,十二阿哥是当真没了心气儿了。”
毛团儿摆了摆袍子,含笑点头,“好小子~咱们啊,净身进宫,是谁的奴才啊?是正在伺候的本主儿的奴才么?如果那么想,才是错了。”
“咱们啊,或者说不光咱们,就连满朝大臣,甚或着天下所有的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咱们的本主儿只有一人,那就是皇上。”
“咱们自己的将来,不是哪位阿哥能决定的,是皇上来定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跟准了主子,这前程才是无可限量的。”
毛团儿说罢起身,拍了拍三曜的肩膀,“继续好好儿伺候十二阿哥,这是你的分内差事。办好分内的差事,才是咱们的前程,你说呢?”
三曜忙躬身行礼,“多谢您老提点,小子必当谨守本分。”
这个年过得,举国欢庆,可是兆祥所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明明刚刚获封了荣亲王,可是正月初一、正月十四的两场宗亲宴里,皇子皇孙齐集,却终究没有永琪的一席之地,这令永琪心下愈发沉重。
更叫他心下有些发虚的,是皇阿玛将两位太医张如、宋国瑞交内务府大臣治罪之事。
看来皇阿玛已是知道,他的腿为虚损所致,而并非当年端午背皇阿玛掏出养心殿大火所致了。可是此事往小了说,是一场误会;往大了说,却可能是欺君之罪啊!
想来身为天子,皇阿玛最不欢喜的,就是皇子长大成人之后,开始与他藏心眼儿了吧?
可是他此时无从揣度皇阿玛对他究竟是何态度,他只能看着两位太医的处置情形。两位究竟要治何罪,这不光关系到两个太医自己,更是关系到他若太医治罪极重,那皇阿玛就必定是也对他生了恨了。
可是此时过年,皇帝和朝臣们都暂时封印,更为了喜气而不轻易治罪于人去。故此两位太医的处置旨意迟迟未下。他有些等不及,这便只想着要先向内务府打听消息。
终究两位太医该治何罪,他皇阿玛是先交给内务府大臣们来议的。
他的首选,自然是英媛的叔父此时正在担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瑞贵人的阿玛德保。
为此,他从过年以来,极力将自己所儿里最好的都赏给英媛母子去。
也是,即便不是为了探听消息,便是为了英媛诞育他此时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儿子,他也应该将自己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母子去。
回想从前种种,此时方始觉得有些亏欠了她们母子去。
可是英媛却并未有受宠若惊去,甚至她总是将得到的赏赐,分出一半来给胡博容和大格格。
说到底,这两个各自为他诞育了一子一女的皇子使女,出身和处境相似,反倒越发生出同病相怜来,凡事互相扶持。
好容易过完正月十五,圆明园里过节的气氛稍微淡下来些了,永琪便急不可耐地叫三德将英媛给请过来。
又怕英媛冷着脸,这便只推说是想小阿哥了。
英媛抱着儿子过来,由着儿子爬上炕去,跟永琪亲近。英媛自己兀自立在地下,便是永琪叫三德给搬来了椅子,英媛也不肯坐。
英媛只是说,“奴才是皇子使女,便是有幸为阿哥爷诞育小阿哥,可是奴才的身份依旧是皇子使女。主子跟前,没有奴才落座的份儿。”
永琪无奈地闭了闭眼,尝试伸手过去抓英媛的手。
“你别这样。即便你现在依旧是皇子使女,可我何曾有一日将你当成使女来看?我说过,等我好些,我必定向皇阿玛求恩典,册封你为侧福晋去。”
“我现在已是荣亲王,你为亲王福晋,从此地位自是不同了。还有谁敢再提你是‘阿哥使女’去?”
英媛倒是淡淡的,“奴才可不敢。如今阿哥爷……啊不,奴才喊错了,是该改口喊王爷才对。王爷的身份贵重,奴才更不敢企及亲王侧福晋的身份。”
“亲王侧福晋,一向都是皇上亲自指给的,都是要从八旗勋贵家族里头挑选,是要正经拜堂成亲的。奴才只是包衣,不敢受此超拔。”
明摆着,英媛已是与他越发疏远了。
永琪疲惫地摇头,“英媛啊,你不必如此!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身为当年还是宝亲王的皇阿玛的使女,也可由皇祖父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啊!高家是得用,那你家又何尝低于高家去?甚或,他高家还是汉姓包衣,你家确实满洲包衣世家!”
英媛反倒笑了,只是那笑是那般的清淡。
“王爷当真?王爷若是认真的,那奴才便安心等着了。王爷倒要何时才会跟皇上求恩典,将奴才超拔为侧福晋去?”
英媛语气里的暗嘲,叫永琪有些心惊。
原来这些年的误会累积下来,英媛对他不仅仅是疏远,甚至已经生了怨恨了么?
“英媛你听我说!咱们的儿子这不是满了两周岁,到了今年二月该种痘了么?按着宫里的规矩,咱们也别急,总得等孩子平平安安送走了痘神娘娘,我也好向皇阿玛为你请封,啊~~”
英媛笑了,笑得苦涩,“王爷原来还没忘了,咱们的孩子都两生日多了?”
若以产子而请封侧福晋,那两年前已经可以了。可是两年前,永琪不知道是不肯,还是顾不上;不过也对,后来嫡福晋也遇了喜嘛,阿哥爷自是全副心思都放在嫡子这儿,哪儿还顾得上她们母子。
“……原来王爷还没忘了,咱们孩子二月间就要种痘了!”
孩子种痘,那是提前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啊。阿哥爷他是不是应该在此之前,多给孩子用用心,多陪陪孩子去?可是阿哥爷那么忙,忙着防备这个、算计那个,就是独独腾不出工夫来陪陪他们的孩子!
如今嫡子夭折,嫡福晋也仿佛没了再生的希望了,王爷才又想起她和儿子来,是不是?
英媛深吸一口气,虽是立在地下,却是居高临下盯着永琪的眼睛,“王爷今儿召奴才过来,怕是有差事吩咐。王爷不妨直说~~”
被英媛这般说破心事,永琪只觉狼狈,都有些不敢面对英媛。
可是事已至此,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永琪只能暂时放下自己的儿女情长,豁出去。
他霍地抬眸,直盯住英媛,“趁着还在正月里,你借着祭奠瑞贵人,去见见你叔父德保。”
“祭奠我姐姐?”英媛不由得笑起来,“是王爷想要祭奠我姐姐么?”
永琪尴尬得又错开眼神,“……祭奠完了,问问德保,内务府大臣们给两位太医议的什么罪?可已经议得了?是否已经奏呈皇阿玛去了?皇阿玛又是怎样批复的?”
英媛笑了,忍不住地笑,“王爷,你又何苦还要牵连上我姐姐去?你想让奴才办这个差事,尽管直说就是。我姐姐她,在天之灵尚未走远,王爷好歹留我姐姐一份清静吧!”
永琪的腿又疼起来,这一回竟是钻心地疼。
往常疼起来的时候,好歹还能借着炕上的热乎气儿给缓过来;可是这会子炕上烧得热热儿的,他的腿却寒凉刺骨,怎么都暖不过来了。
“英媛……你别这样。算我说错了,不该扯上瑞贵人去。不过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叫你去祭奠,那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不是?”
英媛也不搭茬儿,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
她的小儿子伏在永琪的身上,也觉察到阿玛和额涅之间的不对劲,这便小声小气地喊,“额涅……”
英媛的心一软。
不管怎样,也得为了孩子。王爷他,终究是孩子的阿玛。
英媛深吸一口气,“好,奴才预备预备,这一二日就过去。若王爷能得安心,奴才只求王爷能从这事儿过了之后,就安心养着身子,再别操心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