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是大清的后宫啊,这是满人征服的天下,故此在这后宫里,若将满汉主位摆在一处,总归轻重有别。
便如曾经的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那拉氏与纯惠皇贵妃,即便皇帝本心也许更体恤那个汉女,却终究这个汉女要在那位满人格格面前,许多事上不得不忍气吞声。
即便慧贤皇贵妃当年父兄皆得用,还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福晋,家世原本不轻;纯惠皇贵妃的祖上已是江南封疆大吏的官职……却也不能更改。
就更何况如皇贵妃这样的出身了,随时可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满洲格格们一口一个“奴才”地叱骂。
若不是有皇上这些年一直用尽心思地护着,皇贵妃已是死多少个来回了。
嫔知道自己也一样。
终究是汉姓包衣人,不管阿玛是什么官职,在那帮子满人格格的眼里,她也依旧还是家奴!
嫔也知道这现实,所以她也忍过。
尤其是在皇太后跟前,她更是小心翼翼,将所有的光芒都留给人家钮祜禄家的那两个……甚至,当皇太后要求她帮着顺嫔的时候儿,她也都咬牙接受了。
那一件闪缎的披风,她送出去之前,恨得、嫉妒得好几次都想抓起剪子给铰了,不送给顺嫔去,不给顺嫔做那嫁衣裳!
可是最终,她还是忍下来了,将那闪缎的披风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向顺嫔讨好的。她便是讨好,也是在讨好皇太后;她也不是为了帮顺嫔的,她是为了自己复位,她帮的是她自己。
在这后宫里,她没皇贵妃那么好命,她没有皇上护着,所以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自己扶持自己。
从前为了复位,为了在这后宫里能站稳脚跟,她可以摁住自己的性子,咽下委屈去。
可是此时,她已经成功复位贵人;甚至,已然晋位为嫔了。
如今她已经不是再被顺嫔踩在脚下,她已经与顺嫔平起平坐了!
那这会子,谁还有资格欺负谁;谁还要要摁着自己的性子容忍谁?!
她是阿玛的老来得女,父母家人全都宠着让着。她汪凌之活到二十八岁,她还没挨过谁的嘴巴子呢,她今儿凭什么挨一个位分跟她平齐,年岁甚至比她还要小的嘴巴子去?!
进宫十年,她忍过,也忍够了!
嫔没有一个嘴巴甩回去,可是她直接抄起桌上的茶盘,将满茶盘的茶壶、茶盅,全都一股脑照着顺嫔摔了过去!
虽说顺嫔躲得快,顺嫔身边的奴才也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茶壶和茶盅没能打着顺嫔,可是茶壶里的残茶还是泼了顺嫔一头一脸去。
看着顺嫔满脸挂着茶叶梗的狼狈样,她痛快地大笑起来。
“干什么瞪那么大的眼睛?这是水罢了,又不疼……别告诉我,脸上泼了点儿水你都受不了。要不,你每天难道都不洗脸么?”
终于骂出来了,终于将这几年在顺嫔这儿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出来了。这感觉可真舒坦!
这一刻她是感谢皇上的。
就算不是恩宠,皇上也至少给了她这么报复回顺嫔去的胆量!
顺嫔惊得抬手指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她知道嫔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可是她还真没想到嫔敢这么报复回来。
“好你个大胆的汉姓蹄子!”顺嫔终于一口气顺了回来,指着嫔咬牙切齿,“你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嚼我的舌头,你难道还不该挨我一巴掌?你竟然还敢用茶盘砸我,用茶水泼我?!你这就是摆明了死不悔改,这便要与我撕破脸了哈?”
嫔整了整衣裳,甚至歪头向镜子里去瞧了瞧自己的脸。
红了,隐隐留着顺嫔的指印。
她这会子已经不觉得委屈,反倒得意起来,“我这就到皇上面前去哭诉……瞧,你的手印还留在我脸上,你说皇上会怜惜谁,厌憎谁去?”
“况且你这样的性子,我说你诅咒皇贵妃,难道会有人不信么?再说我原本就没说错,你本来就说了那样的话去……”
嫔给扭曲了的,也只是顺嫔说这话的时间罢了。顺嫔是在月食之后说的,嫔到皇太后跟前,是给改成了说在月食之前,而且是故意就是在皇贵妃九月初九的千秋令节那晚说的。
顺嫔也被吓住,圆睁两眼,“你,你敢!”
嫔含笑眨眼,“我怎么不敢?而且,我这就去。”
嫔对镜将头发又扯掉了些,亲手将领口也撕开,叫自己看起来更狼狈,脸上的神情却更是凄楚动人,“……顺嫔,这个巴掌你觉着很得意是吧?可是我却要感谢你呢~~”
顺嫔恼得咬牙切齿,“汪凌之,你不要脸!你们汉人蹄子,都是这样么?”
嫔咯咯一乐,走过来盯住顺嫔的眼睛,“不要脸?顺嫔,你有种就只要脸,别要皇上的恩宠啊!”
她那天真的就闹到皇上面前去了,在皇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她明明看见,皇上一脸的怜惜来着。
她知道顺嫔也去皇太后跟前去告状了,顺嫔自然要仰仗着皇太后的护持,逃避皇上可能的问罪。
皇上那天亲自将她扶起来,叫小太监如意去库房里选了一叠帕子来,足有二九十八条,各种颜色都有。
皇上用其中一条亲自替她擦泪,又将剩下的那些帕子都赏给了她,温柔地与她说,“每次想掉眼泪的时候,就用朕赏给你的这些帕子吧。相信这些帕子一定足够了,来承接你的委屈。”
皇上这样的温柔,叫她心下窃喜。可是她得小心藏住这些窃喜,脸上还要用力地继续掉下眼泪来。
唯有如此,才能叫皇上多一点的怜惜,也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资本。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接下来皇上却是叫顺嫔随驾出巡去了天津,而将她留在了京里!
她凝视着镜子,看自己那一边已经消退了红肿的面颊。
她相信皇上是怜惜她的,那么这次是顺嫔到皇太后跟前去说了她的坏话……皇太后这才影响了皇上,叫了顺嫔去而不带她。
嫔深深吸口气,缓缓攥紧手指,将一条御赐的紫色帕子揉在掌心里。
顺嫔,咱们两个终究要势不两立,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皇帝是先在泰陵行完礼,然后中途接上皇太后,一并巡幸天津去的。
十五阿哥却是在这之后再去泰陵行礼。
婉兮与儿子擦肩而过,便是已经到了天津,心下也还是牵挂的。
终究今年是小十五第一次单独祭泰陵,婉兮担心仪轨繁多,小十五会有疏漏去,
瞧出婉兮放心不下,豫妃和容妃都含笑劝,“十五阿哥虽说年岁还小,可已然成年。况且十五阿哥从小就沉稳,必定一切都会顺遂的。”
豫妃更是含笑额外说了一句,“今年十五阿哥虽说是同一次单独拜祭泰陵,可是我瞧着呀,十五阿哥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还多着。皇贵妃囊囊若这么担心下去,那又要悬多少年的心去呢?”
经历过朝廷平定厄鲁特之战、夫离子散、入宫为妃、被害落胎等事的豫妃,在拉旺迎娶小七,并且顺利承袭超勇亲王的爵位之后,终于可以用超脱的眼光,含笑望这个人世。
活到这个岁数她已是再无欲无求。这般的洒脱,倒是与婉嫔越发相像去了。
婉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垂首笑道,“瞧你说的。他终究还小,还有那么多位哥哥,以及宗亲王公呢,哪儿就纵叫他单独去了?”
豫妃却是含笑摇头,“若是旁人去都一样,那皇上为何今年只叫十五阿哥一个,单独去啊?”
皇子祭陵倒是不稀奇,当年四阿哥永、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兄弟三人,就曾一同赴关外祖陵祭拜。
豫妃说得对,稀奇的,是今年小十五的单独拜谒泰陵。
皇帝此时并非只有一名皇子,若是皇帝因赴天津,需要派皇子再到泰陵行礼的话,完全可以叫小十五跟十一阿哥永、十二阿哥永等人同行。
可是事实是,皇帝偏偏只叫小十五一人祭陵。
而且,是雍正爷的泰陵。
秘密建储的制度是雍正爷创立的,皇帝这何尝不是叫小十五单独去给皇玛父看看去~
只是婉兮心下倒还轻易不敢这样想。终究,小十五才十三岁啊。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后也依旧矍铄……皇上理应不必这么早去想这事才是。
婉兮这便垂首淡淡笑笑说,“瞧你们,自是误会了。皇上这样的安排,怕是与小十五今年已然成年有关。还有,小十五既然已经成年,那婚事就摆在眼前了,皇上怕是就因为这个,才叫小十五去禀告皇爷爷知呢~”
因皇帝下旨命编纂《四库全书》之事,皇帝任命大臣来领衔。
三月里,皇帝下旨命英廉为《四库全书》副总裁。
英廉在前朝的官职是户部侍郎,在内务府是总管银钱之事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皇帝叫英廉再担《四库全书》副总裁一职,英廉委婉向皇帝禀明,说年岁大了,怕有些差事忙不过来。
皇帝明知故问,淡淡问,“那朕就给你派个帮手去。依着你看,和如何?”
英廉惊得连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断,“奴才岂敢!”
皇帝倒是淡然一笑,“所谓举贤不避亲……和是个人才,朕才会选到朕的身边儿行走。况且他也早有报效之心,去年就数次向朕请旨,想要赴四川军营效力。”
“朕跟前儿不缺能到军营效力的侍卫,可是曾经参与科举,且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文章原本该中的……却只是他一人而已。朕若是叫他去了四川军营效力,倒是浪费了一个好人才。他的本事该用在文治之上,武功的差事便留给旁人吧。”
“况且他是你的孙女婿,自成婚以来就与你住在一起,耳濡目染之间,你那些赚银子的本事,他也都已经偷师了不少了。朕曾经旁敲侧击考校于他,发现他竟都对答如流。朕想,和这是已经做好准备了,那朕就给他一个机会。”
“况且你如今年岁已大,兼差过多,的确叫你疲惫。不如你就用心教给和吧,叫他一来为国,二来为了你这个长辈,多尽一份力去。”
英廉自是大喜,叩首不停。
从这一年起,和开始监管布库。从这差事里,和开始正式实践从英廉那耳濡目染学来的掌理钱财的本事去。
闰三月,刚从天津随驾回到宫中,婉兮便听见陈世官委婉来奏,说是啾啾身感微恙。
婉兮便急了,连忙追问。可是陈世官却故弄玄虚,不肯将话说清楚。
婉兮盯着陈世官咬牙切齿,“好你个陈世官,今日在我面前,你也敢云山雾罩了~~”
陈世官忍住笑意,垂首道,“微臣绝不敢欺瞒皇贵妃娘娘……只是,只是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微臣自不敢妄加论断。”
婉兮吩咐玉蝉,“去,将你们陈太医今儿在我面前这番模样,仔仔细细学说给玉萤去~~”
陈世官吓得忙叩头,婉兮却不管了,吩咐屈戌和马麟两个,“一人一边儿,将陈太医给我叉了出去~~”
婉兮将陈世官给撵走了,这便急招札兰泰入内。
札兰泰也是急忙入内请安,见了婉兮,便已是眉梢染笑。
“回阿娘,九公主她,她应是已经有了喜脉了……”
“哎哟!”婉兮一声惊呼,忙吩咐,“你赶紧回去将你家里那些冻梨啊、冻柿子的都给藏起来,可千万别叫她再找着凉的了!”
札兰泰含笑道,“若只是藏起来,公主必定心上牵挂。况且她会子又最是爱吃的时候,且口味难定,她若想要那一口,反倒是怎么都按捺不住。”
“不过请阿娘放心,小婿已经将那些都给偷换过了。纵看着还是冻梨的模样,实则已是上屉蒸熟过。去其寒性,确定不会伤了公主和孩子去。”
婉兮轻叹一声,“若说起能治她那些心眼儿的人,札兰你自是第一人。”
婉兮惦记着啾啾,这便没多留札兰泰,没说几句话就给撵回去陪着啾啾去了。
带着这个好消息等着皇上回来,婉兮心下也是一时欢喜一时忧愁。
小七本是比啾啾早完婚的,可是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反倒是晚成婚的啾啾,这样快就有了好消息。
她是替啾啾欢喜去啊,却又忍不住要为小七悬一会子的心去。
皇帝回来,听说了,也是含笑不已。
婉兮这才看出端倪来,猛地一拍手,“哦,我瞧出来了,爷是早就知道了!敢情这是君臣一心,就只为瞒着我呢!”
婉兮这会子细想就也想通了要不陈世官怎么会去给啾啾“诊治”呢。
陈世官如今越发受重用,已是御医了。
因了当年诊治戴佳氏、那拉氏的经验,他现在俨然已是妇人科的“大拿”去了。
御医乃为天逸园中身份最高者,即便啾啾是和硕公主,也不是能随便就叫御医前去诊治的。
总归得叫皇上下旨派去才好。
皇帝也是拊掌而笑,“怎会是故意欺瞒你,自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去啊。况且陈世官那厮,你也知道,办这样的事儿最能办出意思来,爷便叫他特地啦逗你开心罢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起憧憬了一下啾啾与札兰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儿去。
末了婉兮也是欣慰地叹息一声,“兆惠公爷家原本人丁单薄,兆惠公爷身故之后,他家里更是冷清了。如今终于要有个孩子降生,真是叫人高兴。”
婉兮捉着皇帝的手指头问,“爷说,将来那孩子长得像谁?是咱们啾啾啊,还是像札兰那孩子更多?”
皇帝却是歪头凝视着婉兮,“……像你吧。”
婉兮一愣,随即已是大笑,轻轻推了皇帝一下,“爷又笑话我。小孩生下来像阿玛、额娘,或者像玛父、玛母,哪儿有长得像姥姥儿的呀?”
婉兮说罢自己也是出了会子神,“也或者,将来莲生若有孩子,能像我些儿吧?”
小七和啾啾虽说是亲姐妹,可是性子自小就不同。小七更娴静、内敛,因是长女的缘故与婉兮的相貌和脾气秉性更加相似些;反倒啾啾是活泼和淘气一些的,倒是与皇上更有相似。
皇帝将婉兮的手包了起来,“不管那孩子像谁,总归都好看,也都聪明。你啊,就别担心了~~”
皇帝如何看不出来,婉兮是在遗憾小七直到这会子还没传来好消息呢。
实则,何止婉兮啊,皇帝自己心下又何尝不着急,不遗憾去?
小七是他与九儿的长女,更是第一个孩子啊……他给小七取名“莲生”,其后九儿果然连着生下这么多个孩子来,小七这名字里的吉祥,他多想也能传给下一代,叫孩子们也都能再连着生啊~~
可是这会子,他只能转而安慰九儿。
皇帝垂首,拍了拍婉兮的手,“……莲生与啾啾的情形又是不同。莲生刚成婚,拉旺的母亲和成衮扎布就相继身故,咱们莲生也跟着去了漠北;后来莲生归来,拉旺又留在漠北替成衮扎布治丧。“
“两个孩子新婚之际就遇见这些事儿去,自无法将心思放在子嗣之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