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圆明园,花影葳蕤、花气袭人。
这样的景致,便也不必坐轿了,这样一路走着,都是好的。
鄂常在陪着愉妃一壁走,一壁含笑道,“多贵人真是好福气的,偏就是今年怀
下皇嗣,皇上自然格外高看她母子一眼去。虽还不知道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皇
上却已经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炭了。”
“皇上这意思已是明摆着了:多贵人啊,不管这一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
都注定将晋位为嫔了。”
鄂常在语声柔缓,侧眸静静望了愉妃一眼。
“她是蒙古格格,又是蒙古人里血统最为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孩子生下来之
前,已享受嫔位的待遇……那说不定若是生下的是皇子,便还得再进一步去。若果真
生下皇子,那这次进位之后,最迟明年,便要再度晋位为妃了吧?”
“这样算算,多贵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宫,二十三年降位常在又复位贵人,今年
则迟早都是嫔位,明年再为妃位……啧啧,进宫三年间,便是一年一级,真真儿是了
不得了。”
鄂常在叹一口气,“如今妃位之上,本为愉姐姐你、令妃和舒妃三人,正好还
有一个空缺,可不就是天造地设,替她预备的?”
“以她年岁,原本不可能进宫还得宠;可是她偏偏就是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得了
皇嗣,那便是她福气好,说不定都是得天护佑呢。”
“若她生下皇子,进封妃位,那这后宫里的蒙古嫔妃,倒要因为她的血统,地
位便要以她为尊了。”.
愉妃不由得停下脚步,眯眼凝视住鄂常在。
虽没说话,那眼底已然明明白白地涌起了雾霭去。
鄂常在错开眼神儿,“不管愉姐姐你自己怎么想,我便是头一个不愿意这样的
事儿发生的!终究,我妹子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我鄂家一门还都指望着五阿哥呢。
唯有五阿哥坐上那个宝位,才有我鄂家复起之日。”
“可这个多贵人若要威胁到愉姐姐的地位去,或者多贵人若生下皇子将威胁到
五阿哥去,便是愉姐姐能忍,我却都忍不下!”.
愉妃挑眸定定凝视鄂常在片刻,却什么都没说,反倒抬步继续走向前去。
鄂常在一怔,忙追上来,“愉姐姐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愉姐姐这一回,竟打
算忍了?”
愉妃目光疲惫地望向远方,轻叹一口气,“忍?我难道这几十年来,忍得还不
够久么?我便是不为自己争,这会子我也得为了永琪。”
“可是……皇上临起銮之前,却将多贵人托付给了我。鄂妹妹你难道瞧不出来
么,皇上为何要这样安排?”
“皇上既然将多贵人和她的胎交给了我,那皇上在外的这段期间,若多贵人和
她的孩子出了半点闪失,皇上便必定会问我的责任。我与多贵人此时已是拴在了一
起,我又如何还能自己去伤了她?”
鄂常在听着,一时也是悲从中来,“可不,这就是皇上的手腕!便如这些年来
对我鄂家,明明痛恨我祖父,将我祖父死后数年还从贤良祠中挪出来;可是皇上却
还给了我鄂家一个甜枣儿,我各位伯父、叔父依旧可得重用,如伯父鄂容安曾为两
江总督;三叔、也就是愉姐姐你的亲家,为西安将军;四叔鄂宁为云贵总督;五叔
鄂圻娶庄亲王允禄之女,为多罗额驸……”
“可是皇上另一手,却一年首尾,先后赐死我伯父鄂昌和我阿玛鄂乐舜……”
“这般恩威并举的帝王手腕儿,没人比皇上使得更好!”
鄂常在说到伤心处,已是泪珠儿滚下。
愉妃叹口气,上前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我明白你的心。你生在这样一个家
世里,原本进宫来,出身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却平白受了家人的连累,委屈在常
在位分上这么些年……”
“眼见自己阿玛被赐死,你一颗心下也不无自责。好歹外人都瞧着你在宫里,
是娘娘,便对你有所指望;可是你这些年……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帮衬不上母家
什么去。”
鄂常在别开头去,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泪痕。
“愉姐姐,我知道我已是指望不上自己了,我自将所有的心愿都托付在五阿哥
身上。故此在这后宫里,我自是将自己的全部的心力都交到你手上。我凡事想为你
想,做为你做!”.
愉妃回到自己的杏树院,心下也颇有些不妥帖。
三丹小心观察主子的神色,明白主子心下已是有所动,只是还有顾虑。
三丹便不由得轻声道,“……既然是鄂常在愿意为主子出力,主子何不顺水推舟?”
愉妃摇头,“便是顺水推舟,也不能在那船上放的是鄂常在。咱们与鄂家是姻
亲,若多贵人出了三长两短,皇上第一个要怀疑我,第二个就要怀疑鄂常在去。她
的身份与咱们一样儿,这会子已是摆在明面儿上了。”
三丹想想便也点头,“也是……可是奴才倒是也觉着鄂常在分析的有理,那多贵
人不管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封妃都是迟早之事。”
“她终究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又是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皇上为朝廷大计,
这多贵人便是没有孩子,年头够了,也会封妃——若是她没有孩子,到了妃位便也是
到头了;可是若她这次果真生下的是皇子,那贵妃、皇贵妃,便都是有可能的。”
愉妃也是叹口气,“是啊~~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在咱们大清后宫里,总是有
些特殊的。终究当年太宗皇帝的五宫大福晋,‘东大福晋’宸妃、‘西大福晋’贵妃、
‘东侧福晋’淑妃,都是三十岁左右才进的宫。尤其是后两位,进宫来的时候儿也都
是给林丹汗生过孩子的……”
“故此即便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又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子,可终究咱们大
清后宫有过这样的先例,她便是进封到贵妃,都是不违反祖宗规矩的。”
三丹蹙眉,“……所以说啊。主子,此次咱们不能不防。若叫多贵人这个孩子生
下来,那将来她的位分,怕是不止妃位。”.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
这日,愉妃也收到了永琪从热河写回来的书信。请安之后,便是请愉妃“着意
照料”英媛。
按说英媛是六月十三没的孩子,到今日已是足足两个月过去了,身子早已养好
了。永琪还要从热河这样写信回来叫她照料,愉妃垂首微一思忖,便也是明白了儿
子的心意。
——儿子已是有了轻重选择。
身为皇子,又已成年,这会子对后宅妻妾的感情,便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私事,
更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思量。
愉妃将书信放在一边儿,叹一口气。
也是,那西林觉罗氏虽说是嫡福晋,父亲是鄂弼,官至山西巡抚、西安将军;
母亲是公爵哈达哈之女……父母两方都是满洲勋贵之家,身份足以匹配皇子。
可是此时鄂家的处境尴尬,而哈达哈也因罪夺爵……两家都成了罪臣之家。
故此永琪有这么个嫡福晋啊,心下颇是有些计较。成婚以来,永琪更愿意与两
个出身包衣的使女英媛、胡氏在一处,却少与嫡福晋过夜,才会使两个使女先后有
了孩子,反倒是身为嫡福晋的,没有半点动静。
而身为皇子,又自然要靠自己的内眷来与后宫交通。嫡福晋的堂姐进宫多年依
旧只是个常在,这些年连个封号都没有,依旧只以家族姓氏,为“鄂常在”;而英媛
的儿子虽然夭折,可是她的堂姐玉蕤初封就是常在,且得了“瑞”这么个金贵的封号去。
从位分上来说,玉蕤已经与鄂常在持平;若再论上封号,玉蕤便已经超过了鄂
常在去。
更何况,玉蕤背后还有个如今在后宫风头无可匹敌的令妃呢!
儿子在那鄂氏和英媛当中,虽说英媛出身包衣,这会子只能是个格格,连请侧
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儿子还是会选英媛。
儿子已经选好了,愉妃便也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配合儿子去。
愉妃便吩咐三丹,“……八月节项多,又是中秋,又是皇上的万寿的。前些日子
我身子有些不好,又顾着多贵人,忙得都忘了给永琪的内眷们派下节礼去。你去看
看咱们库房里,挑些适合赏给她们的,列个单子来吧。”
三丹按着大致的规矩,平衡了几位的身份去,开列了详单呈给愉妃。
那详单上,自然是嫡福晋鄂氏为头一份儿。礼也最多、最金贵。
愉妃瞧着,却抓过笔来更改。
更改罢了,三丹往内一瞧,已是瞠目。
英媛不是侧福晋,只是个包衣出身的格格,身份比嫡福晋差了好几级去。可是
愉妃更改过后,英媛所得的节礼的数目上,竟然只比嫡福晋鄂氏少了一件儿钿子头
面去。
愉妃尤感不足,又从自己的手腕上,捋下一串儿老檀香的手珠儿来,搁进托盘
里,抬眸望住三丹,“……这样儿给英媛格格送去便罢,不必记档。”.
皇上和五阿哥皆不在京中,五阿哥的几位妻妾也难免寂寞,在后宫有亲的,这
便也都以请安为由,从宫里到园子来散散。
鄂氏和英媛一起来园子,两人都是先给愉妃请安,之后便各自到自己姐姐那边
儿去问安。
鄂氏到了鄂常在眼前儿,便有些没忍住,委委屈屈将她与英媛在婆婆面前儿的
亲疏远近的差别情形给说了。
“按说我才是嫡福晋,是母妃她正正经经的儿媳妇儿;可是瞧着那模样儿,母
妃倒像是将那英媛给当成亲儿媳了……我这在畔坐着,心下跟百爪儿挠着似的。”
鄂常在忍着心下的惊跳,也只是劝,“兴许只是因为那英媛刚失了孩子吧。”
鄂氏难过摇头,“若说因为孩子的缘故,那母妃怎又并未对那胡氏高看一眼
去?英媛的孩子已经没了,胡氏的肚子里却还稳稳当当怀着一个呢!失去的孩子,
与即将出世的孩子,哪个更金贵些,这还用比么?”
妹子的悲愤,在鄂常在的心底,与过去这些年的委屈,共振回响成了一片。
那声息,在心底轰隆不绝,四壁回声,越来越磅礴。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们鄂家的女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在自己
夫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原本以为,这后宫里唯有我一个失宠若此,被人当作草芥,倒也罢了。终究
我阿玛被皇上赐了自尽,我在宫里抬不起头来,也是有的;可是妹子你,好歹这会
子叔叔也是封疆大吏,你被皇上挑了给皇子做嫡福晋的,这身份便怎么都该贵重了!”
“……五阿哥和你婆婆,却又凭什么也要这样对你,啊?”.
两姐妹之间,哀戚一处,鄂氏便更是委屈得落下泪来。
鄂常在好歹还是进宫多年,心早已成了枯槁,倒不是那么盼望皇恩了;可是这
鄂氏毕竟年轻,与永琪还是新婚夫妇,对夫君的温存还是充满了渴望的。
可是她顶着嫡福晋的头衔进宫来,没享受多少夫妻恩爱不说,却要眼睁睁看着
两个使女先大了肚子……她心下的委屈,便比鄂常在更盛。
“我自己也摁下委屈,仔细思量过,怕五阿哥他就是因为咱们家的处境,这才
不待见我的吧?终究是皇上登基头十年,最恨咱们祖父鄂尔泰和张廷玉;故此五阿
哥心下难免以为,皇上指了我给他当嫡福晋,已是隐隐约约绝了他将来的希望去。”
“皇上亲手毁了的名臣,皇上如何能再叫这个大臣的孙女儿,去当未来的皇后
去?这样想来,我心下也是一片灰烬——可是啊,姐姐你想想,我哪里是自己想当就
能当上五阿哥嫡福晋的?终究是皇上选了我,将我指给五阿哥罢了。”
“我自己都觉着,便是在皇上选了我给五阿哥那一刻,皇上心下就已经定下不
可能将大位传给五阿哥去了吧?皇上是什么人,他如何能自打嘴巴,如何能再叫咱
们家成为皇后贵戚去啊!”
“只可惜,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五阿哥和母妃却还是看不明白——又或者说,
他们娘儿俩自己就不想看明白,宁愿掩耳盗铃,宁愿相信皇上依旧对五阿哥心有属
意。”.
鄂常在听得也是两眼圆睁,紧紧盯住妹子那张嘴。
别说愉妃和永琪母子不愿相信,这会子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啊!
——怎么会啊?皇上怎么会不属意五阿哥了?
那她鄂家,还要指望谁去?
鄂氏擦了擦眼泪,“可惜,我再怎么想,五阿哥和母妃也都不肯听我的不是?
若我多说一个字,五阿哥当时便恼了,更不会与我多坐一会子。”
“我啊,便也麻痹了自己,叫自己将这份儿明白给掐灭了。我叫自己使劲儿往
五阿哥和母妃那边儿去想,使劲儿寻找皇上当真属意五阿哥的理由——慢慢儿地,叫
自己也越来越相信,五阿哥是有承继大宝的命,而我自己也有当正宫皇后的命。”
“既然五阿哥因为咱们家而不待见我,嫌弃我给他拖了后腿去,那我就得千方
百计帮衬他,用尽一切来将他往那个大位上去推啊……”
“为了这个心想儿,英媛和胡氏先后有了孩子,我努力装作不生气,更从不在
五阿哥面前说一个字儿的不高兴去。我亲自去照料她们两个,从我自己的份例里拨
出好的来,都拿去给她们。”
“我就是想让五阿哥知道,我身为他的嫡福晋,虽说咱们家拖了他的后腿去,
可我自己愿意与他同心同德。我愿意倾尽我自己的所有去,只为帮他实现他的那个
心愿去。”
说到此处,鄂氏的泪已经流尽。
她的眼神清亮坚定起来,高高抬起下颌。
“如今,我也不自怨自艾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能出一份力,帮着
五阿哥朝大位更近一步去。为了五阿哥,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也唯有如此,五阿哥才能明白我对他的心意……”.
鄂常在听着妹子这一番心事的剖白,也不由得跟着深深叹息。
“难得你如此委屈自己,那五阿哥和你婆婆还对你这样儿……我瞧着那英媛虽说
失了孩子,可保养得面色红润,半点儿没有憔悴悲戚去——这便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
别吧。”
鄂常在忍不住冷笑,“她这会子正忙不迭到令妃那边儿,去给瑞常在和令妃请
安呢。人家瑞常在这会子自是比我有风头,令妃更不是愉妃能比得上的,故此啊,
那英媛可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只要大树不倒,那英媛自没什么好担心的。”
鄂氏垂首听着,目光也不由得幽幽一转。
鄂常在却干笑了一声儿,“可是那令妃,却着实不是谁人能撼动得了的。她在
宫里这些年了,前前后后多少事儿,她全都有惊无险熬过去了。是皇上护着她,又
何尝不是她自己防备得紧!”
“算算这些年但凡直接对令妃动手的,便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啊,傻子
才会直接去算计令妃……”
鄂氏不由得抬眸,静静望了鄂常在一眼.
九月初一日,宫里和园子里都祭祀城隍。
虽说历朝历代都祭城隍,可是大清也有大清自己的规矩:虽也有常供,每年三
月、九月、十二月各供“玉堂春”富贵花一对,朔、望日则供素菜;
然则一年当中祭祀城隍,从雍正爷在紫禁城西北依着城垣建立了“城隍大庙”,
供奉“都城隍”之后,宫里祭祀“都城隍”的最重要的日子,便定在了皇帝们的万寿生
辰与季秋之际。
前后两者交叠推算,故此今年宫里祭祀城隍大庙的日子,便选在了九月初一日。
城隍为“地方神”,专管一方。城隍们因为所管地方的不同,也分为不同的等
级:如州城隍、府城隍、县城隍……而宫中祭祀的城隍,自然为最高级别的“都城隍”。
大清年间的“都城隍大庙”一共有两处,一处在京师紫禁城,另一处就在盛京沈
阳了。
今年依旧按着规制,由一名内务府总管大臣来行礼祭祀,祭祀典仪则由内务府
“掌仪司”来负责。
除了宫里这般郑重其事之外,民间也同样祭祀城隍,都求城隍保佑自家安宁、
无病无灾。
民间祭祀,除了常规的拈香之外,更有“城隍出巡”等大游行的方式。百姓共同
抬举城隍塑像出,沿途走街串巷,叫百姓既可祭祀神灵,百姓又能借此乐呵一番。
故此九月初一这天,无论宫中内外,还是百姓巷陌,都是敲锣打鼓,鞭炮声
声,热闹非凡。
圆明园虽不是宫里,可一应宫苑都有与宫里相对应的场所,故此园子里也在
“瑞应宫”等处,一起祭祀城隍。
因着实在热闹,婉兮自己已是不愿动弹倒也罢了,永瑆、永璐和啾啾,连同福
康安和伦珠等小孩儿,这便都按捺不住了,怎么都央着得出去玩儿去。
玉蕤便笑,按着婉兮说,“姐你放心就是,我带着他们去!有我盯着,他们必
定稳稳妥妥。”
此时玉蕤终究已是瑞常在,不再是从前的官女子,婉兮原本还有些迟疑,怕玉
蝉她们不稳妥呢。这回有了玉蕤去,婉兮自可放心。
婉兮的母亲杨氏也笑说,“我也一同跟去吧。拜城隍,是给家人除病攘灾的,
我得去替孩子们拜拜。”
既又有母亲同去,婉兮自是又放心不少.
玉蕤和杨氏带着一大帮孩子,兴高采烈地划了小船,朝“瑞应宫”那边去了。岛
上一时安静下来,婉兮便也叫玉蝉扶着,到自己殿内的小佛堂去拜了拜。
虽说那是小佛堂,里头没供着城隍,好歹拈一柱香,天上神明自都明白吧。
玉蕤和母亲带着孩子们,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时辰,都没急着回来。婉兮无奈地
对着语琴笑,“瞧他们啊,必定是玩儿疯了。”
语琴也是含笑点头,“祭城隍,自是有趣儿。你忘了么,从前民间的城隍庙
前,全都是庙会买卖的所在,最是热闹。”
“咱们自己小前儿,见了城隍庙前那些新鲜的玩意儿,尚且走不动道儿呢。况
‘舍卫城’南边儿就是园子里的‘买卖街’,孩子们去舍卫城磕完了头,必定要在买卖
街里好一顿逛的。”
语琴说到“买卖街”,婉兮便也笑了。
园子里所说是宫禁之地,可皇上也设了“买卖街”这样的御园宫市。买卖街上,
街道和水巷两旁各种店铺林立,凡繁华热闹的街市所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各商店大
门敞开,货架橱窗上摆满了各种商品,门类齐全,琳琅满目。有古玩、丝绸、布
匹、服装、瓷器、漆器、各种用具、首饰、图书典籍,还有来自欧罗巴、倭国等的
珍奇物品。
此外还有估衣、当铺、茶坊酒肆、饭馆、各种浮摊、卖针线等等,应有尽有,
五光十色,极为丰富。由太监装扮成店主、游商、伙计、士兵、居民、法官、驿
卒、推车夫、挑夫、小贩、摊主,以及说书的、耍杂技的艺人,划拳行令的酒鬼,
喝茶聊天的文人。
皇子、公主们,这会子拿着钱,还能跟宫外一样儿地在那些店铺里买东西,甚
至到小吃摊儿上尝一口宫外的吃食。
这样的地方儿,对孩子们来说可不跟磁石一样么,一旦进了去,便不到天黑都
舍不得回来的。
婉兮倒也不着急了。叫孩子们能在宫里还见识如宫外一般的庙会情形去,这对
孩子们也只有好处,她便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果真,一直到日暮西斜了,外头才终于传来动静儿。
刘柱儿一溜烟儿地进来报,说“瑞主子、福晋,小主子们回来了。”
不一刻永璐和啾啾就兴冲冲地冲进来,一个手里举着个糖画儿、一个手里举着
个面人儿,两人抢着伸到婉兮面前来,叫婉兮咬一口尝尝。
婉兮便笑,那糖画儿尝就尝了,啾啾连那面人儿都当成吃的了,便八成是那面
人儿的用料里头,掺了花草汁子等好闻的味儿去,故此这一岁多大的丫头就给当成
吃的了。
杨氏怀里抱着一大堆,举凡吃的、用的、玩儿的,应有尽有,可见孩子们这一
趟是收获颇丰。
只是玉蕤进来,却有些安静。
婉兮抬眸瞟玉蕤一眼,玉蕤强颜欢笑,“……今儿,他们都玩儿得可开心了。到
瑞应宫、舍卫城,不光给城隍爷爷磕了头,还举凡神佛、帝君的,都行了礼。个个
儿规规矩矩的,没半点行差踏错了去。”
“便是买这些物件儿,统共也只花了二三两散碎银子,并未浪费。”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并未远离开。
杨氏便举高了手里的小玩意儿,含笑招呼着孩子们回自己的配殿里玩儿去。
待得孩子们一窝蜂地都走出去了,婉兮眼前的烛影随着夜风微微一闪。
已是九月了,园子里秋凉已生。
婉兮深吸口气,“……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小心吸一口气,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是我无能,小心藏着,却还是叫
姐看出来了……”
婉兮点点头,“你说就是。既然已经出了事儿,便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玉蕤垂首,还是犹豫良久。
婉兮有些急,“你快说吧。这样儿叫我去猜,反倒更费神。”
玉蕤小心扶住婉兮,“……姐你答应我,不管待会儿听见我说什么,你千万不可
动气。”
婉兮点头,“这些年咱们还有什么事儿没有遇见过?你说就是。”
玉蕤紧紧咬住嘴唇,又思量片刻,才毅然道,“……内务府传,多贵人添炭止。”.
婉兮听罢玉蕤的话,歪着头愣了好一会儿,方盯住玉蕤问,“……你这,又算什
么话?”
玉蕤紧咬嘴唇,已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深吸口气,“宫中主位遇喜,自七个月前后开始添炭,其后陆续又添守月
姥姥和守月大夫……添炭的缘故,是主位怀着双身子,吃食上、汤药上便要额外增
加,用碳量便也需要因之而增添。”
“况且为了孩子,宫里添的那些妇差、守月大夫等,吃食上也需要用炭,这些
炭火便都加在这主位身上……一般来说,添炭止的时候儿,就是孩子已经平安落地
儿,甚或满月之后了。”
“可是我没听见传说多贵人临盆的消息啊?还是你们都瞒着我,一直没告诉我
呢?既然没听见多贵人临盆了,怎么今儿忽然就止了炭了?”
玉蕤紧紧抱住婉兮,轻轻摇头,眼中已是隐有泪光。
婉兮微微一个踉跄,幸有玉蕤扶住。
“还有一个可能啊,那就是……孩子没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都不用伺候着
了,那些妇差也可止退了,故此消耗在他们身上的额外添的炭,便用不着了。”
婉兮缓缓转过头,望住玉蕤。
“玉蕤啊,你告诉我,是不是多贵人的孩子——没了?”.
玉蕤极力忍着泪,扶住婉兮。
终究还是,轻轻点了头。
婉兮觉着有些喘不上气来,紧紧抓住玉蕤的手臂,“……是怎么发生的?孩子都
到了这个月份,怎么说没就没啦?”
玉蕤摇头,“我也不知道……今儿园子里四处祭城隍、热闹成一片,我全然不知
道‘天地一家春’那边儿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听说内务府传添炭止,我都想不到。”
婉兮挣扎着站稳,“……你扶着我,咱们去看看。”
玉蕤一声惊呼,“姐,使不得!”
婉兮蹙眉,“我知道我这会子不该去,可是这事儿竟然这样发生了,你叫我怎
么能这么在岛上坐着不闻不问?”
玉蕤忙抹一把眼睛,“我去!姐你在岛上等着,啊,你千万别动了气。”.
玉蕤去了,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方回转来。
婉兮一直眼巴巴等着玉蕤回来,见了玉蕤便一把拽住。
“已是确定了,孩子保不住了么?多贵人自己可有危险?当值的太医们怎么说?”
“还有愉妃呢,愉妃又怎么说?皇上不是将多贵人托付给愉妃了么?”
玉蕤忙按住婉兮,“姐你别急,听我慢慢儿说。”
婉兮这才点头,勉强听玉蕤的话,将鞋和外衣脱了,斜躺进床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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