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鬟狠狠一震,高高仰头望住庆藻。
面上并没有半点欣喜之色,反倒更是唯余苍白。
“八福晋缘何要对奴才说这般的话?”
庆藻便也是一颤,忙用力想要拉起翠鬟来。只是拉不动,庆藻便也慌忙下了座来,就蹲在了翠鬟面前去。
“翠鬟你千万别误会,是我一时说得急了,倒叫你误会了不是?我知道便是八阿哥是皇子,可是我今儿对你说这样的话,也是委屈了你去。”
皇子便是成婚,若还留在宫里住着,尚未出宫分府,那便身边儿唯有皇上指给的福晋、侧福晋。而其余官女子出身的,便是生子,也只能如永琪位下的英媛一般,依旧是“皇子使女”,连“请侧”都是不成的。
若能得阿哥爷们的记挂,也唯有在将来出宫分府只有,才有可能为生子的官女子请侧的。可是这一向没有固定的年头,有的皇子可能早,如出继了的六阿哥永瑢,就可直接在宫外迎娶福晋;有的则要晚,便如永珹、永琪,大婚已经数年,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也依旧还在宫里住着。
又甚或因官女子终究都是包衣出身,“请侧”一事规矩极严,故此便是自己老了、孩子大了,都还没有机会被封侧福晋。有的根本是要等到嫡福晋去世之后,才能将生子的官女子请封为侧福晋——便如和敬公主的三额驸的生母。
庆藻自己说来也是黯然神伤,“朝廷和宗人府自有规矩,我知道我今儿说这话是委屈了你可是翠鬟,我在此就可与你发誓,若你肯答应,将来进了阿哥爷的门儿,关起门来我自与你情同姐妹。只要是我有的,必定分出来一份儿给你;我必定不叫你受半点委屈了去。”
庆藻握住翠鬟的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庶出?我亲眼见着我生母在家中的种种我在你面前,又如何好意思再端出什么嫡福晋的架子来?我的好翠鬟,我这么与你说,你可放心了不?”
可是翠鬟还是含了泪,终究毅然摇了头。
“不是奴才计较什么‘委屈’实则奴才身为包衣佐领下人,能有这样的前程,已是祖宗的造化。再说还有福晋这样好的人奴才绝不是不知好歹。”
“只是,奴才还是不能答应福晋是奴才不识抬举,辜负了福晋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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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藻一声哽咽,便也掉下了泪来。
“你又何苦这样说?我心里早就明白,此事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绝不会怪你。”
庆藻含泪凝视翠鬟,“我知道你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你便是内务府旗下的出身,可是你的骄傲却半点不比我少了去你不想成为阿哥爷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何尝不懂?”
翠鬟低头垂泪。
“奴才的骄傲,倒也罢了;总归此时有福晋您这样的人陪在八阿哥身边儿,奴才便再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况且奴才心下还有另外一重考量:奴才在宫里,终究不是孤身一人,奴才既伺候主子们一场,那奴才尚且未能回报主子们恩德万一,便也不能给主子们惹了罗乱去。”
翠鬟眼中的泪光影涟涟,可是在那涟涟里却泛起了一抹冰一样的坚定。
“奴才终究是瑞主子位下女子,是永寿宫里的人,若奴才就这么成了八阿哥的人,那从前关于奴才与八阿哥之间的事,以及奴才加害八福晋的传言,便更加会传得逼真。到时候儿,又要有多少人去揣度瑞主子和贵妃主子,说是两位主子指使奴才云云。”
“故此奴才,绝不会答应八福晋。奴才谢八福晋抬爱,可是奴才只能拜辞了八福晋的好意去。”
翠鬟说着当真端端正正又要跪倒给庆藻行大礼。
“奴才相信,八福晋是有福气之人,只要耐心休养,身子必定能调养回来;或者奴才说句该死的话:便是八福晋的身子当真调养不回来,凭八福晋慧眼,也必定能为八阿哥选得更合适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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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鬟的话叫庆藻心下既是满足,又是悲伤。
这般又是惆怅,又是愧疚,又是在翠鬟面前自惭形秽。
她便也停不下珠泪来,“翠鬟你这般,倒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瞧我方才还那般信心满满,以为只要我说了,只要我愿意,那你必定是毫不犹豫就肯答应的。我这会子回想刚刚,都觉得替自己臊得慌。”
庆藻拉住翠鬟的手,“你又说傻话,说什么我还能给阿哥爷选更好的人去?我为何选你,那其实不是我自己来选你,是因为你早已是阿哥爷放在心里的人啊!若不是你,我便是能选来更多的人,阿哥爷又如何肯放进眼里去?”
翠鬟伏地行大礼拜辞,“若说阿哥爷的心,阿哥爷有福晋一人自够了;那么其余的人便都只为子嗣之事吧,倒不是非得奴才不可。”
“况且奴才本就自觉愧对福晋,如今又如何能在福晋受伤之后,再来给福晋雪上加霜去求福晋成全奴才这么一点子最后的、小小的骄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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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鬟如此坚决,庆藻怎么都挽留不住,只得含泪送了翠鬟去。
回来自己坐在妆奁前,看着妆镜里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掉泪。
她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家,倘若自己的身子没事儿,她倒也有私心,自是不管阿哥爷位下将来有多少个侍妾去,总归是最不希望是翠鬟到阿哥爷身边儿来的——终究翠鬟比她更早走到阿哥爷身边儿,阿哥爷也是更早将翠鬟给放在心里去的。
可是她当真没想到翠鬟不但立时拒绝;且不是作态,而是不管她如何劝说,翠鬟都坚决不肯。
庆藻便更难过起来,为自己,为阿哥爷,也是为了翠鬟,为了三个人的命运。
越这么想着,便越是坚定认为,阿哥爷身边儿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唯有翠鬟才最合适。可是她自己没本事,竟是怎么都没办法帮阿哥爷留住翠鬟她更有点儿厌弃自己了。
庆藻心下这么难受,当晚便病倒了。庆藻的生母张夫人便递牌子进宫来探望。
尹继善带着嫡福晋鄂夫人回了江苏去接驾,张夫人放不下女儿,便留在京里,顺便搭理尹家在京里的宅邸。这便也与鄂夫人暂且两边儿分开,倒也少了两人当面碰面的尴尬去。
张夫人进宫来看女儿坠马的伤刚好,这会子又因为心病成了这样儿,心下自是跟被刀剜着一般地疼。当着女儿不敢多说,待得出宫回府,还是修了一封长长的家书叫家人快马送给尹继善去。
直到看完这封长长书信,得知了女儿的心声,尹继善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完整了去。
这件事背后的玄奥,便是庆藻的年岁未必看得透彻,便是婉兮等人终究因宫墙所囿而无法尽数查明,可是以尹继善数十年官场沉浮的阅历,这件事的前情后果,心下已是了然。
事到如今,便连嫡福晋鄂氏,也终是主动将那段子旧事也主动向尹继善坦承而出。
尹夫人含泪,“妾身知错了。”
尹继善听罢便也笑了,握了握嫡福晋的手,“夫人何错之有?也是为夫那些时日只顾着欢喜庆藻得配皇子、张氏也能以侍妾之身获封一品夫人的诰命,倒是与我自己的额娘得了相同的殊荣去倒一时忘了顾着夫人心下的感受。“
“夫人那时候心下凄苦,我又不在夫人身边儿,夫人一时多想了些,自是再自然不过。况且夫人并未行差踏错,且此时与为夫再无半点隐瞒,心迹尽白,那为夫心下唯有对夫人更为敬爱,哪里还有半点芥蒂去?”
尹夫人含泪道,“妾身也是事后回想,无论是妾身当时的一念糊涂,还是庆藻后来的坠马,里面隐约都指向皇子们的争夺去老爷啊,既然此时八阿哥已是咱们的女婿,况且庆藻此时竟被坏了身子去,那咱们便不能再坐视不管,决不能叫八阿哥和庆藻再吃亏了去!”
尹继善一向儒雅的面上,终是滑过一道冷鸷去,“夫人说的是。若我尹继善连这一点子都办不到,那我也枉费三十年封疆之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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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带着忻嫔见过安宁那晚,忻嫔回到寝宫,心下便暗自期待了起来。
想来,若是皇上还念着她阿玛当年在江南的功绩,若是皇上当真欢喜安宁此番组织文人进献文墨、搜罗江南古书呈进的心意,那皇上自该顺水推舟于这晚翻她的牌子。
她早早儿在行宫里预备了,也叫乐容和乐仪派了人到外头去早早儿探听着消息。
当灯火初燃,红烛点染了夜色之时,终于见乐容疾步走了进来。
忻嫔那张映在妆镜里的脸,便忍不住也染上了那红烛之色,两颊微酡。
“可是得了信儿了?”
乐容轻轻咬唇,低声道,“皇上刚刚下了旨,说的虽不是单单指这苏州行宫,不过却是针对行宫之事。”
忻嫔一皱眉,“行宫怎么了?”
皇帝在苏州驻跸,便会驻跸在苏州织造府。而安宁现在依旧兼任苏州织造,故此这行宫就是由安宁预备下的,皇上的旨意既然是针对行宫的,安宁便自然少不了瓜葛去。
乐容微微迟疑,便将那旨意大致与忻嫔复述了一遍。
圣旨曰:“朕奉皇太后安舆,莅兹南服,所以省方观民,勤求治理。其各处旧有行宫,清跸所驻,为期不过数日,但须扫除洁净,以供憩宿足矣,固无取乎靡丽适观也。”
“迺今自渡淮而南,凡所经过,悉多重加修建,意存竞胜。”
“嗣后每届巡幸之年,江浙各处行宫,及名胜处所,均无庸再事增葺,徒滋糜费。即圬墁裱饰,不至年久剥落,亦可悉仍其旧。此实不仅为爱惜物力起见也。”
忻嫔听罢便一闭眼,“这一番我姐夫什么都不敢进献,只有这行宫修葺完了,又不能将那新漆、彩画再刮下来。可是便只是这样儿,皇上也还是不满意了。白天刚刚见过我姐夫,等不及傍晚就要下旨说此事。”
“那白天带我去见我姐夫这一场,难不成又是白见了么?”
乐容忙道,“主子先别急,皇上这道旨意里并非只申饬行宫修葺靡丽之事,还有山水改造之事。皇上谕旨里还特地申饬了西湖龙井。皇上说‘即如浙江之龙井,山水自佳,又何必更兴土木’奴才倒忖着,皇上这还是旧事重提,就是借西湖来说上回南巡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搜山挖湖、改自然而造景之事。”
“故此,皇上其实未必只针对安宁大人,这便也暗中申饬了尹继善去”
“是么?”忻嫔笑了,却笑得苦涩,“可尹继善是两江总督,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西湖龙井却是在浙江,不归两江总督辖制,是在闽浙总督治下。故此便是有所影射,叫人能想到栖霞山去,却又不能坐实了去。”
“况且皇上南下时才下旨,给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之外,又加了御前大臣的恩衔。你没听见么,就是前儿皇上还下旨特地排定督抚官员的位次,说各省驻防将军本排在总督之前,总督在巡抚之前,可是加了恩衔的,却又格外视之。”
“故此加了御前大臣恩衔的两江总督尹继善、加了内大臣恩衔的河道总督高晋,便又要在将军之上”忻嫔苦涩地闭上眼睛,“你看皇上自打南下以来,不断抬高尹继善,还哪里有半点想要呵斥他的意思去?”
忻嫔的预感倒是没错,这个晚上她坐在镜前,从灯光初燃,一直看着那支红烛落下烛泪最后点点嫣红烛泪落满烛台,整根红烛都燃烧殆尽,她终是没能等来内监传旨的消息。
苏州行宫,皇上去了又回,前后两次驻跸,上天便也是给足了她两次机会。
可惜两次机会,却都叫她生生地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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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皇帝即奉皇太后圣驾离开苏州,朝南京去。
渡江之日,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扶着皇太后的手肘,立在船楼甲板上观看江上风景,兼与两岸观瞻之地方官员、百姓挥手道别。
这一刻的盛况,婉兮等随驾的内廷主位,还有大臣们,同在自己的船上共襄盛举。
婉兮的船因就跟在皇帝与皇太后船的后面,因距离近,婉兮便先听见御舟上传来些嘈杂的动静。婉兮抬眸看向皇帝的御舟,隐约见撑船的水手们队列中有些杂乱。
婉兮忙问玉蝉,玉蝉下去问了,忙回来禀报:“是皇上的御舟上两个水手生事。已经压服下去了,主子放心吧。”
婉兮却反倒更是蹙眉,“皇上御舟上的水手生事?怎会如此?”
皇帝南巡是国之盛事,皇帝一向对随驾的大臣、侍卫、水手们封赏丰厚。便在两天前,皇帝还刚下旨:“自京随来水手网户,著各赏一个月钱粮。江南水手头目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二锭。水手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一锭。其河兵一千名,各赏一个月钱粮。驾驶渡江桨船兵二十八名,著加倍各赏两个月钱粮。”
这般丰厚的恩赏,又是才过两天,这些水手们正应该心沐皇恩,谁不卖力的时候儿?怎么还会偏赶在回銮渡江的时候儿闹起来了?
这怎么听着,都有些不合常理。
“玉蝉你这回去问清楚些,别叫他们敷衍了你,回来细细说与我听。”婉兮吩咐。
语琴也不由得有些纳闷儿,低声道,“按理当御舟到了江浙这边来,御舟上的水手便都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因是伺候御舟的,必定都是两淮盐政私下里都给足了银子,必定不叫滋事的,这才能放到御舟上去。”
婉兮便也点头。终究因吉庆曾为两淮盐政,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儿,御舟上所有的水手便都是吉庆安排上来的,彼时因齐心协力、面貌极佳,婉兮倒也颇为有些印象。
语琴小心地吸一口气道,“如今管着两淮盐政的是高恒,便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
婉兮便也是眯了眯眼,“这会子水手生事,皇上必定震怒。那这水手既然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那高恒便会担责。”
语琴点头。
婉兮指尖不由得扣住袖口,“更何况此时高家又不止高恒一个人在江南,还有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高晋,此时正为河道总督呢而这个高晋,说巧不巧,正好还是吉庆的儿女亲家。”
语琴心下微微一颤,“你是说,这水手生事,怕是有人在后头安排?”
婉兮想了想,却反而勾唇笑了,伸手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先别担心,或许是我想反了——那些水手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这会子在皇上眼皮底下生事?我想,便是有人安排,也不该这么糊涂才是。”
语琴怔怔望着婉兮,“瞧你这脑袋瓜儿转的,我倒一时都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婉兮莞尔一笑,“姐姐先别急,咱们先看皇上怎么处置。若皇上当真要迁怒给高恒,那咱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帮帮他们去。”
“可若皇上罚的不是高恒,而是旁人,”婉兮俏皮转眸,“那咱们就不必管了,只嗑瓜子儿搬板凳看热闹就是了!”
果然,当晚皇帝下船驻跸岸上行宫,便亲自过问了此事。
两个带头生事的水手被叫到皇帝面前问话,两个水手趴地下磕头回话。原来他们两个都是水手头目,都说皇上恩赏给他们是一两重的银锞子为二锭,可是事实上发到他们手里的只有一锭,另外一锭竟是被人克扣去了!
对于水手来说,一两重的银锞子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还是皇上恩赏的,意义又是不同,这才将命都豁出去了,拼着被治罪,也要闹出来。
这事儿叫婉兮心下也是提着,待得皇帝晚上过来,便小心瞟着皇帝的神色。
自不敢明白问,却总归放心不下。
婉兮便小心道,“今儿奴才瞧见皇上的御舟上有些动静那么大的船,奴才心下倒是佩服那些水手们,真是了不起。”
“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此次奉皇太后南来,这一路上舟行平稳,倒都多亏这些水手们。首当其冲就是他们的这把子力气,若没了他们,那这船还怎么走啊?”
皇帝瞟着婉兮,便哼了一声笑了,“嗯,爷听懂了。他们是水手,更是载舟的百姓;若爷连他们这事儿都处置不好,又如何指望那船下的水能稳稳当当载舟,而不是翻涌起来,覆了舟去?”
婉兮含笑依偎进皇帝怀里,“奴才总归放心,爷必定能处置最为妥当去。”
皇帝哼了一声儿,“尽管将你的小心眼儿给放回去吧,爷不会治罪那两个水手。”
“水手都是卖苦力气讨饭吃的,爷给了他们恩赏,他们自然该拿着,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吃饭;爷要治罪也得治罪那些克扣了他们赏银的人去。”
“爷的御舟到了江浙地方,既然是由地方官负责招募、挑选,那便自是地方官的责任。爷只问地方官的错儿!”
婉兮心下便跟着一紧,“爷要问两淮盐政高恒的错儿?”
皇帝长眸倏扬,瞟着婉兮,却笑了,“明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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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下旨:“安宁系地方大员,失察自雇水手生事于本省,自有应得处分。著依议罚俸六个月。”
至于对随扈护驾也有关联的銮仪卫“冠军使”常恒等人,原本也该为此事担责,可是皇帝却在旨意中道:“至常恒、穆昇额、陆燿,乃系自京随行扈从。船本不由自雇,水手何从约束?其情节迥非地方官可比,俱著免其罚俸。”
这一件水手生事的事,原本可大可小。结果为此担责的,不是负责雇船、招募水手的盐政高恒,也不是负责护驾的銮仪卫众人,反而是安宁。
且,只是安宁。
这便自皇帝南来,一应随驾的大臣、接驾的地方官员都有封赏,而安宁并无之外;安宁反倒因为此事而被罚俸六个月去。
这还不算上安宁偷偷预备了那些接驾的排场,却没敢在皇上面前使出来,终究那些白花出去的银子,还得自己掏腰包赔补上的。</td></t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