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入京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多到受皇命开仓放粮的京兆尹顷刻间被一哄而上难民们打破了脑袋,多到杯京城里脱光了衣服冻成冰棍的尸体随处可见。
林家院里不再有无忧无虑堆雪人的丫头,廊下也不再有三三两两搓着手闲话的小厮。只有几个包裹得似粽子一般严实的伙计,抬着四五麻袋的米面放到林记米铺去平价售卖。
遍京城统共还开着三家粮铺,四家成衣铺,这其中只有林记的一家米铺和一家成衣铺仍以平价售卖衣粮,另外几家早已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了。
大清早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的林渊尽管得了怀中小儿一声口齿不清的爹,那不苟言笑的脸色也没缓和几分:“护城河里结的冰起码有三尺厚,西凉门那一带也有不少卖儿卖女的,这雪再下下去,想是官员富户都吃不上干饭了,咱们家的日子也要难过些。”
京城尚且如此,外头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天地。
温婉无视汤圆颤颤巍巍握着勺子往盘子里戳的胖手,先一步捏了坠着肉丁的薄皮烧麦大口放进嘴里:“不难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陪着你呢!”
林渊便嗯了一声,低下头一言不发喝起肉粥。
倒是站在他膝上虎头虎脑挥舞着木勺的小子,见那黄澄澄香喷喷的粮食被毫不留情抢走,当下张牙舞爪对着温婉模模糊糊大叫:“啊啊……哈……魔鬼……”
左右开弓吃着早饭的温婉听了这话连连咳嗽,她才不是魔鬼,她是天使好不好?
从来也没见过她儿子这样饿死鬼投胎的,见到饭菜恨不得整个人往里扑。
如此又过了一月,便是过年。因外头风雪肆虐,滴水成冰,林家这年过得很是惨淡,不过一屋子人齐齐坐在一处吃了顿团圆饭而已。
因此,门外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拍门声时,几乎都无人放在心上,想着左右不过借粮打秋风的人。
等到院门打开条人宽的缝,方大山见是宫里来的公公,才躬身进屋通报。
公公的来意很简单,宣召温婉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解闷。
抱着儿子点爆竹的林渊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掏了一大把银票交给温婉,又让哑巴跟了她去。
待出了院门,温婉掀开厚厚的轿帘才瞧见街上的萧瑟清冷。那些双手拢在袖里匆匆而过的行人,脸上全是麻木呆滞。
那不起眼的角落里,甚至有好几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她的马车。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她们人数众多,这些又冷又饿的百姓随时会扑上来,只为找一口吃的。
只匆匆几眼,她就放下帘子自顾闭目养神起来,看见得越多,钱氏夫妻将她按在案板上剐肉时就越容易。
轿子停在宫门口时,她的手脚已冻得僵硬,哑巴的身上更是落了厚厚一层白雪。
“给我这个随从弄碗热汤暖暖身子,再给他寻个暖和的地方歇歇脚。”话落,就是两锭十两的金子。
那闪闪的令光让引路的小太监眼睛都直了,二话不说挥手叫了人来将哑巴带下去。
温婉笑了笑,将手里银子抛给他,才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斗篷大步向前。
坤宁宫还是一如往日的金碧辉煌,宫门口还站着大宫女打扮的青鸳,见着温婉就是个欢喜的笑:“这个给你家小公子,等我有机会出宫,再亲去瞧他。”
温婉低头,见她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里头放着一副巧夺天工的弓箭,连那弓弦都闪着五彩的光。
“你先替我收着,等我出来再找你要。这样好的东西,你也舍得给了我!”纵然是收买人心,记得给她大儿备上一份礼,她也领情。
青鸳见她还是从前那般热络微微放下心,将盒子递给身后的宫婢才道:“不是什么绝好的东西,蕃国上贡来的,娘娘赏了我,我借花献佛罢了。”
温婉只淡淡一笑,不再出声。
青鸳瞧她神色,暗悔自己多嘴,几步将人领进了坤宁宫正殿。
“坐。”终究是吃了数载的苦,尽管主位的钱氏虽凤袍加身,满身珠翠,瞧着仍是人老珠黄之态,尽显憔悴。
温婉不知,她费尽心思也要坐回去的这凤位到底值不值?
以前,她也如钱氏一般冷心冷肺,似一具毫无感情的躯壳,什么事都可以算的清清楚楚。
现下,被那温热的躯体拥得久了,被人小心翼翼呵护惯了,她便丁点也不想过回前世的日子了,那头只有无边的寂寞。尝过这平淡的温情后,谁也别想将她紧紧护住的东西夺走。
“想必你该猜到我为何叫你过来了?”上头的人疲惫出声。
温婉没有起身,只淡淡点了点头:“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乐观了。这雪再下上两月,想必那吃不饱饭的流民就要揭竿起义了。”
她说罢这话,那主位上的人咳嗽了两声,喝下一碗青鸳捧过来的汤药,才慢吞吞开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大明倾覆,林家的气数也就尽了。”
温婉几乎笑出声,不是她吹,只要不是世界末日林家就能活下去。她虽不知林渊的动作,但林家的后路绝不可能只局限于大明当朝:“娘娘说的是,这是一千万两,林家能拿出来的所有现银。”
钱氏哼笑一声,肚里准备的话竟无从说起。她还能说什么?说百姓如何饥寒交迫,百里伏尸;还是说勋贵富户们如何歌舞升平,一毛不拔?
太上皇复辟才多久,她们夫妻就又找上林家的门了。此情此景,真似一拳打在拳头上,别提多憋屈了!
“还有一事,蒙古和鞑靼联合进攻大同,王恂苦战不敌,需要即刻派人过去支援,这对和安……”
“娘娘,功名利禄在老天爷都不给饭吃的这当口,有什么用?”温婉终究没忍住,冷着声打断了钱氏。
他儿子再想挣前程,也不是随随便便让人想起来就用,用完了就扔的。何况,林家的底气从来都不是仰仗她钱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