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夏现在无法分心去感受常人的痛苦,他自己都因弥霖失踪而焦头烂额。他再次放跑了一个孩子,先是宁早倩她们,现在又是弥霖。他憎恨自己如此无能,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四处询问,却还是没能找到宁早倩或是弥霖的下落。他只能安慰自己,没有结果也是一个好的结果,至少能证明那些孩子的身份还没在公众面前暴露。
那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与身后的人们以及那些组织士兵产生了争执。银夏叹了口气,没有在这里再待下去,默默转身离开了。
已经是二月初,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落魄地走在街头,四处都是暴乱后留下的痕迹……大小店铺被人一通乱砸,唯有前面的一家理发店毫发无伤。银夏猜测,可能是那些流民来到这里的时候被镇压了。四周荒凉冷清,只有这家理发店生意兴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那些孩子们的下落,但很有可能他们为了隐藏身份会剪去头发。他抱着侥幸的想法走了进去。
可是他又想起那些孩子们身上可能没多少钱,正大光明地进店理发的概率几乎没有。他无奈地走进去,打算问问他们的踪迹,然而内里的气息却让他觉得不多。灯光有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哪家理发店会用带有如此鲜艳色彩的灯光着凉厅堂,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全都是女性,个个涂着浓妆,衣着暴露,而且没有穿工作服。
不对……银夏察觉到了不对劲。这里的客人都是男性,而这里的服务员……很显然,他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那些暴民的起义没有波及到这里,让这家店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还不想把这地方给破坏,否则他们就丧失了一大娱乐场所。而在这样沉重压抑的环境中,他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释放自己的压力。
那些孩子是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他刚想离开,但周围实在是没有店铺可以再给他询问;而且,店中的那些男性顾客,说不定会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他们……于是,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找到了店中的一名男子:“抱歉打扰一下……先前有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一些孩子?可能是三个女孩子,也可能是一个落单的男孩子……当然也可能只有一个女孩子。”
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银夏自知在这里问到线索的可能性非常小,而这里看似是老鸨的一名女子已经注意到他了。她带着满身的烟味走到他这边,用那种恶心做作的声音问他想要什么样的服务,当银夏表明自己来这里的意图后,对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这里不是派出所,别来这里问这种事情,快走吧,外面乱得紧。”
“那三个女孩……”
“别提她们,他妈老娘心里烦得慌。”鸨母如此说道,银夏神色一紧,立刻意识到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但当她再追问下去的时候,对方不再回答,甚至还威胁说要叫人赶他走。就在快要起争执的时候,邻桌的一名男子突然从女人的怀抱中站了起来,那么突兀,银夏吓了一跳,但对方却神色凝重:“是那三个孩子吗?是不是像个学生打扮的那样……?”
“嗯……对。”银夏皱了皱眉,“你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吗?”
“要说就出去说,别在我家店里讨论这种事。”老鸨不耐烦地挥挥手,男人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瞥了瞥角落中的一名老妇人,然后带着银夏来到了店外面。寒冷的冬风扑面而来,清冷的街道空无一人,只能听见远处那些难民与士兵的喧闹声。
“那些女孩之前误打误撞闯进了这家店,”那是名豁嘴男人,他在银夏面前如此说道,“本来打算被那老板娘用来招客的……但毕竟她们还是孩子。我放跑了她们。”
“……去了哪里?”银夏分外感激面前的这名男子,他善恶是非分明,保住了那三个孩子的贞操。
“我让她们离开了这座城市。”男人说道,“不知道她们去了那里……我之前给过她们一笔钱,不过按照我看出来的她们的性格,应该是不会用那钱的吧……虽然是很蠢的固执,但只能希望她们不会被自己的善良给逼死。现在这社会,把正派人逼上歪路。”
“离开了……这座城市……吗?”银夏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宁早倩她们是往更远的地方走去了——比如说直接只身前往美国,还是往回走,回到了她们原先居住的那座城市。
“她们也挺惨的,”男人唏嘘地笑着,吹了声口哨,“偏偏生不逢时,遇到了这种时候……不过如果她们再早个十年生出来的话,恐怕会更惨吧……毕竟那时候是潘多拉统治的时期。妈的,最近这段时间就没太平过。只能说会好的吧,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苦难之后总会迎来新的希望。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谢谢。”银夏突然道谢道,男人微微有些惊诧。银夏原以为自己是为了他给自己提供了宁早倩等人的信息而感谢,却又猛地意识到,自己正是被面前这名豁嘴男人在无意识中教导,得到了生存的希望。不,希望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有的……只是这人是第一个看得这么清楚的人。银夏心中突然对面前的这名男人产生由衷的敬意。
在告别豁唇男人之后,银夏权衡几番,最终决定还是先回到原来那座城市。毕竟那座城市离这里的距离没有美国远,如果他先去了美国,万一宁早倩她们不在那里,再折返回来的话会吃很大亏。但银夏不觉得宁早倩她们会这么蠢,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胆子回到那里。而且还有弥霖……起码他现在知道了宁早倩三人的线索,而对于弥霖去了哪里,他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而且弥霖离开他的时候只身一人,如果他死在了外面的什么地方,不会有人认识他,估计只会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仍在街头……直到组织的人发现他是被通缉的流民身份,随后再向社会公开。银夏心惊地将这种想法与自己的恐惧一起从心中赶走。
他原路返回,回到离开的那座城市后又过了一个星期,猛然间发现街上无论是造乌组织的士兵还是普通的居民,数量都减少了许多。后来他才想起,现在已是晚冬,正是春节时分,大家都回去过年了。虽然街上不是很热闹,但人们都在四处走访,无人留意街上银夏的存在。
在街上走着,他没能发现宁早倩她们的踪迹,同样也没能发现弥霖的,倒是偶尔会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嬉笑着从自己身旁走过。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过年了。这几年来,每每只是临了小年的时候,会回到老贾,扫除母亲老屋一年来的各种寂寞堆积,然后帮独自一人在乡下生活的母亲去镇街采购未来十多日所需的吃用,无所事事地悠闲一段时光,年就大约去了。比起小时候的过年,这年就愈发一年不如一年的无趣,然后他就会回到这里,回到南宫附中上班。而自从造乌组织出现后,他再也没有假期。猛然惊觉之际,他的母亲已经在许久未与儿子见面的孤独中生活了好几年。
不过,银夏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的过年真的很有趣。当时概念中的有趣不是别的,因为过年可以吃上各种平常吃不到的佳肴,妈妈甚至还会专门给他做外婆过祭时都没烧过的好菜,还能穿上新鞋子,甚至还能穿上新衣服,这就很让人期待了。他母亲没什么学识,父亲是一名战地记者,经常奔波于各大战争地区,一年的辛辛苦苦,常常难以养活一家人。平时一日三餐,能吃饱,已是不易,想吃肉,除了来客人或手艺人上门做事,几乎是没有的事。每年年底算帐,不但没有盈余,还会欠别人一些帐。所以快到了过年,父母常常是揪心的。但是当时,银夏还是孩子,这些事自然不管。父亲往往去借些钱,去买上几斤肉鱼,丰盛几日,这年就算是过了。能吃上肉,新鞋子更不用操心,大约半年前母亲就做着准备,总是每夜挑灯夜战,总能在年前给每人赶做一双新鞋。至于新衣服,只要年前的某一天有缝纫师傅上门,也是断然少不了的。所有的美好和喜悦,都齐聚在过年这几日成为现实。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随父母住在乡下的时候,那时候吃罢年夜饭,一家三口就坐在电视前看春晚,就这样守着新年和春天。平时父亲并不喝茶,但这时也会泡着酽酽的劣茶,小银夏就着碗或者杯子,听父母讲一些闲话。大多都是母亲那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家里来的亲戚,堂哥堂姐他们,有时也会玩一会儿纸牌,并不带彩,也一样玩得兴致盎然。玩了半宿,孩子们陆续睡去,只大人仍在屋里,开门点燃一挂鞭炮,噼啪几下,并不长,这春算是接迎了,就也安然洗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