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是一件把自尊心抛到九霄云外,把尊严狠狠踩踏进泥泞土地里的事情。
乔建军一早从家门里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眼前一片迷茫。去找富甲一方的连襟借钱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是小姨子那吊在额头上的眼睛,他实在是不想再看了。
他在港城的那几位老战友,少年时跟他一起打过仗,后来跟着他在国企的车间里挥洒血汗,最终却没躲过90年代末那场轰轰烈烈的下岗大潮。他至少凭着会做饭的手艺在港城立住了脚,可那些战友们却不得不卷起铺盖,四处流浪打零工,或者在路边摆个小摊,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虽说在乔家困难的时候,他们也曾慷慨解囊,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乔建军在暗戳戳地资助他们。
都是在这个城市最底层摸爬滚打的小人物,谁又比谁混得更好?要说跟他们借钱,乔建军开不了口。
他坐在某个公交车站点,公交车来了一趟趟,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却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眯起眼睛看着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他自言自语道:“港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他呆坐了半晌,觉得实在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便想到了一个去处,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朝着这座城市的边缘疾驰而去。
自从进入21世纪以来,港城以惊人的速度快速生长着,城市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将触角伸向四周的乡村,到处都在开发新的楼盘。乔建军来到的地方,就是港城南边的一个城乡结合部,这里有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城南农贸市场”就坐落在这里。
这里是港城最大的农贸市场,乔建军偶尔也会过来采购食材。有不少摊主都是从周围农村过来的,他们种着很多地,可能还经营着大棚、果园。如果菜贩子下乡收菜,开出的价格不过是块八毛的;但如果他们直接来城里卖,或许就能卖到两三块一斤。所以很多人直接开着小货车到港城来卖菜,这一天下来收入也不少。
乔琨是乔建军的堂侄子,三十岁上下,是个面相白净的年轻人。他在这个农贸市场卖了几年猪肉,如今在这附近买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他忙得热火朝天,乔建军走到跟前,他才看清楚了。
“二叔?你怎么来了?”
乔琨迎了出来,正好现在没客人,他把乔建军请到了摊位后面,二人坐在了小马扎上。乔琨媳妇忙着切肉,没空招呼他们。
乔建军踟蹰半天,还是决定先寒暄几句:“生意挺好的?”
乔琨乐呵呵地说:“好着呢,虽然累点儿,但比在村里种地强多了。要不是二叔帮我弄到了这个摊位,我现在还在集上卖肉呢!”
“那就好。”乔建军搓着手,寻思着怎么开口。
乔琨依旧喜滋滋地说:“对了,我把欢欢接过来了,等到了九月,就让她在城里上小学。”
乔建军为侄子感到高兴:“这样也好,你踏实肯干,慢慢就在城里站稳脚跟了。”
乔琨笑得合不拢嘴:“嘿嘿,都是托二叔的福啊!如果不是您一直帮衬,我哪儿有今天?回头还得让欢欢多去你那儿走动走动,让她多沾沾哥哥姐姐的灵气儿,将来也考个好大学。”
“什么灵气不灵气的,咱老乔家的孩子,都聪明着呢!”
乔琨看出了二叔目光闪烁,便问道:“二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你有事就告诉我,我能帮多少是多少。”
听闻此言,乔建军心里一喜,心想,终究没有白疼这个侄子。岂料他刚说完“实不相瞒”,乔琨的老婆就喊道:“你还不过来帮忙,想要累死我吗?”
乔琨的老婆身材矮胖,脸上全是横肉,手腕上带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金镯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二叔突然找过来,肯定没好事,不是要他家出钱,就是让他们出力。她见丈夫没动弹,又吼了一声:“呵,你还真端起老板的架子来了,坐着可舒服呢!”
乔琨呵斥道:“没看到二叔来了么?我陪他坐一会儿怎么了?”
乔琨媳妇一边剁肉,一边酸溜溜地说:“二叔好久没来了,还真会挑时间,偏偏挑个最忙的点儿。”
乔琨再怎么斥责他老婆,也无法掩饰乔建军的尴尬。可就这么走了,乔璐急需的保证金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只好继续陪着笑:“侄媳妇,真对不住了,我跟大琨商量点儿事,说完了我就走。”
乔琨媳妇白眼一翻,说道:“二叔,您找乔琨说什么呀?他那个软柿子,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一点儿事都顶不起来,有事跟我说就行。”
如果自家老婆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乔建军早就火了。或许乔琨真是个没出息的人吧,被老婆这样一顿嘲讽,居然就低下头来,大气不敢出,只是玩手指。
乔琨媳妇眼睛瞪得溜圆,颇有几分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说“呵,要想借钱,先得过老娘这一关!”
乔建军的怒气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他不理乔琨媳妇,直截了当地问乔琨:“大琨,这个摊子是我托关系帮你弄到的,这个你承认吧?”
乔琨点点头,乔琨媳妇却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连租金都没讲便宜点儿,害得我们每年要交那么多钱,还好意思说是帮我们弄的。”
乔琨怯怯地回了一句:“这地儿多金贵,二叔能帮咱弄个就不错了,你别不识好歹。”
乔琨媳妇怒目圆睁,一下子就抡起了菜刀,乔琨急忙往后躲了一下。
乔建军直叹气,继续说道:“大琨,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你大妹妹要出国留学,但先得交70000块钱的保证金。这笔钱至少冻结五年,但我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三年之内一定还给你。老乔家向来说话算话,我绝不食言。你也给个痛快话,能借我多少?”
“我…”
乔琨刚一开口,他媳妇就叫苦连天:“我说二叔,我们俩都是农村娃子,刚在城里买了房,一屁股债都没得还,怎么可能有闲钱?”
既然她说得这么死,乔建军也就不抱什么念想了,可以尽快逃离这里,摆脱这场噩梦了。他起身告辞,乔琨媳妇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几张大钞来,连连叹气:“你是长辈,眼巴巴地来了,总不能空着手走啊!这传出去多不好听啊!这几百块钱你先拿走吧,反正不急着还。”
乔建军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了,若对面站的是个男人,他早就一巴掌掀趴下了。他忍了又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收着吧,我乔家不缺这几个钱。”
乔琨喊了好几声“二叔”,可乔建军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乔琨媳妇把油腻腻的钱揣回口袋里,转着眼珠子说道:“呵,不要白不要,老娘还舍不得给你呢!供着三个讨债的上学,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得清?人啊,还是得有自知之明,家里穷成那个样子,还做梦去留学?切,女娃子就是赔钱货,早早嫁人得了!”
这些话当然不敢当着乔建军的面说,乔琨媳妇嘟囔了几句,便又忙生意了。而乔琨忌惮媳妇手中的菜刀,也不敢追上去,只能灰溜溜地留在店里忙活。
乔建军走在偌大的菜市场中,周围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可他充耳不闻,他像一个独行者,穿梭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大陆,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或者感知到他的悲伤绝望。他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一个日渐苍老的背影,在这片嘈杂中,踽踽独行。
若他年少气盛,他可以指天骂地,甚至跟侮辱他的人打一架;若他年迈体衰,他可以倚老卖老,坐在地上撒泼耍横。可他偏偏还是个中年人,一个在贫困中挣扎许久,却偏偏还留着几分体面的中年人。他有三个还未自立的孩子,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失了那一份体面。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他走路的时候腰都有些弯了。在菜市场的出口,他不自觉地举起手臂,似是擦了一把泪水。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乔璐,眼睛早已肿得像个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