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桑塔纳在高速公路上飞驰,麻哥放的音乐全是死亡重金属。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魏成林,还有一个叫豆子,他自称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魏成林没看出这个满嘴脏话的孙子哪里有点儿诗人的气质,但他自己说是,那就算他是吧。
麻哥的手机不停地震动,他瞥了一眼,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并不打算接。但是那个号码不依不饶地一直打,他很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哪位?”
“那个…你好…我是魏成林的妈妈。”
魏成林早就叮嘱过他了,无论谁给他打电话,都说没跟自己在一起。麻哥看了魏成林一眼,然后泰然自若地说道:“阿姨,我听说成林逃跑了,但是他没跟我在一起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撒谎了!!!”
成林妈妈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麻哥差点儿没抓稳方向盘。赵艳芬崩溃大哭,边哭边说:“我现在在夜猫子外面,捡到了成林的手链,银子做的,还有一个骷髅头,你敢说不是成林的吗?”
麻哥十分不爽,将手机扔给魏成林:“你自己跟你妈说吧!”
电话那端的妈妈在痛哭,成林心里也很不好受,叫了一声“妈妈”,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成林,你现在在哪儿,你想急死妈妈吗?”
成林如实答道:“我来趟省城,过几天就回去了,你和奶奶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你知道我和你奶奶都急成啥样了么?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立刻给我滚回来!”
成林坚定地拒绝了:“不回去!除非尹旭阳向我道歉。”
赵艳芬苦口婆心:“你得回来他才能跟你道歉啊!事情都弄清楚了,妈妈不怪你。徐校长在做工作,把他转到高新校区,你还要怎么样呢?”
魏成林想起麻哥的话,越发觉得家人是在骗自己,他冷笑道:“他家有钱有势,校长会让他转到高新区?我看,徐校长是想把我弄过去吧?”
赵艳芬一时无语,急得快要撞墙:“你这个孩子,怎么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魏成林激动地大喊,几年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从我爸死了之后,就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了!不管跟谁闹矛盾,最后错误肯定都推到我身上!你知道么,那些老师……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们!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了,我就是死在外头,也不愿回去!”
说罢,魏成林粗暴地挂断了电话,余怒一直消不下去,他愤愤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远处一辆火车哐哧哐哧地开着,跟他们的车同一个方向,但那辆车不是客车,而是密封的铁罐。他胡思乱想,那里面会有人吗?坐那种车,会不会有种躺在棺材里的感觉?
麻哥问他:“想什么呢?”
成林漫不经心地答道:“想棺材。”
“嗯?”麻哥觉得很有趣:“就算一时不如意,也用不着想死吧?跟着哥混,有钱就赚,看不惯就干!多逍遥自在!”
魏成林过得憋屈,自然羡慕麻哥这种状态。但即便如此,对麻哥的处世哲学,他依然无法认同,笑了两声,依旧看着那辆火车发呆。
路上停了两三个服务区,傍晚时分到了省城。麻哥来投奔他的一位干兄弟,叫他“熊哥”。那哥们儿开了一个按摩店,店里脏兮兮的,也没有什么生意。魏成林倒是看到一些书和影碟,它们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封面都是穿着极为暴露的妖娆女郎,还有夹杂着汉语的日本文字。这一条街上的店好像都是这个风格,外面有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跟一些面向不善的杀马特们打情骂俏。
魏成林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或者说,只有想混的心,却没有混的胆子。见识到这番光景,他便有些畏缩了,或许窝在网吧里打游戏,就是他“混”的最高境界了。想到这些,魏成林都鄙视自己,永远无法做到像麻哥那样呼风唤雨。
为了在兄弟面前显示自己的威风,麻哥声音渐高,将魏成林和豆子指挥得团团转,让他们干这干那。晚上吃饭,熊哥买了烧烤、啤酒回来,还喊来几个痞里痞气的小青年,几个人就在按摩店里吃着烧烤吹牛皮。麻哥不让“小弟”们吃,魏成林瞬间感觉自己像个服务员,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他要站在一边给麻哥撑面子。
麻哥他们讨论的内容,离魏成林十分遥远,谁谁又砍人了,谁谁又进去了,谁谁抢了死对头的女人,等等……他们故意讨论得很大声,不时地发出放荡的大笑声,以示自己混得多牛逼,可是魏成林很不给面子地走神了。
他回想起了吉祥路,想起了那条长长的巷子。在那个学霸倍出的地方,孩子们每天争得面红耳赤的不过是篮球、足球,最近上映的电视剧,以及学校里某个漂亮的女生。当然,他们也会苦恼今后的去向,或者文艺点儿说,他们将那种苦恼称为“梦想”。
巷子里总是人来人往,不够安静;住在巷子里的人都是最普通的百姓,不够洋气;巷子里还有很多的书呆子,每天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不够酷。可那里有炊烟,有饭香,有最温暖的夕阳,有最热切的呼唤和期盼。
好奇怪啊,魏成林本来最想逃离那里,可是真逃出来了,他又很想回去。
“唔……”腿上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不由得扶住了膝盖。
“你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不答应?”原来是麻哥踹了他一脚。他喝多了,满脸通红,看向魏成林的目光透着几分凶狠。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说道:“去外面超市买箱啤酒来,剩下的钱你自己买点吃的吧!”
魏成林很不服气,但又不敢反抗,和豆子一起出去了。
魏成林走了之后,麻哥他们讨论起了“正事”。熊哥很是苦恼地说:“他们要在火车站附近交易,给完货就走。可是那里有警察,把咱们认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麻哥笑道:“我早就想到了,这不带了两个毛孩子过来?那个小的还是个高中生,让他去取货,不会惹任何人怀疑。”
“能信得过他吗?”
“那小子傻得很,现在又离家出走,一无所有,只能听我的。”
熊哥略微放心,他盘算起来:“这批货是从北边来的,一般人肯定想不到,所以管得人也不多。只要一到手,再转出去,咱们少说也能赚个一百万!所以,只要这条路保护好了,发财那还是事么?”
麻哥说道:“还是熊哥厉害,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从北边进货。我底下那群崽子早就饿得嗷嗷叫了,如果再不给他们,我这生意就黄了。”
他胳膊上的针眼还在,但他并不沾那玩意,那个不过是糊弄客户的。一般卖毒的,不会如吸毒。麻哥他们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他的“客户”不断发展壮大,跪在他身边喊他爸爸,哀声连连,只为求一口粮食。
魏成林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尽管他觉得麻哥像变了一个人,但他还是对麻哥充满了感激。因为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候,只有麻哥收留了他,管吃管住,还给他钱赚,魏成林很知足。夜里他跑到卫生间上厕所,没想到豆子跟在他身后,问道:“麻哥给你烟抽了吗?”
“嗯。”魏成林很奇怪:“怎么了?”
“那说明,他把你当自己人了。”豆子似笑非笑,点上一根烟,他的脸在烟雾中忽明忽暗:“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成为他的人。”
“嗯?”
魏成林还没弄明白,豆子却顺着墙滑在地上,他的表情很难描述,魏成林只能想到四个字——“欲仙欲死”。他拉不起豆子来,内心突然惴惴不安——豆子吸的,不会就是孙瑞阳曾提醒自己的毒品吧?
再想起今天早上,自己丢了一根烟,麻哥就大发雷霆,如果真是一般的烟,那他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魏成林双腿绵软无力,他想逃出去,可是门锁得死死的。他弄出一点儿动静来,麻哥就翻了个身。魏成林赶紧连滚带爬地钻进被窝里,再也不敢动了。
第二天一早,胡乱吃了点儿早饭,麻哥就给他交代事情:“等会儿你和豆子一起去南站,在‘韩国食品’门口,有一个人会等着你们。你什么都不要问,拿到皮包后,就去车站宾馆304房间,我们在那里等着你。”
魏成林快要吓尿了,他想问问,他要拿的东西是不是毒品?然而他没有勇气问,他怕一说出来,就被灭口了。
“麻,麻哥,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错道了……”
“有豆子陪着你嘛!”麻哥很轻松地说道:“你就拿个包,我就给你一千块钱,这么轻松的活,你上哪儿找去?”
魏成林欲哭无泪,吃完饭后,像上刑场一样坐上了公交车。在他出发之前,麻哥没收了他的手机,递给他一个很老的手机,说道:“这里面只有我的电话号码,你只能跟我联系。等你回来后,我再把手机还给你。”
魏成林更是感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不情愿地将手机递给麻哥,但是他还算机智,装作关机,先把孙瑞阳的手机号给背了下来。
魏成林上公交车前,麻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就在你后头呢,别害怕,好好干!以后跟着哥发大财!”
魏成林听出来了,他是让自己断了逃跑的念头,乖乖地替他卖命。在公交车上,魏成林浑身发抖,他一次次地在键盘上打出110,又一次次地删除。他实在害怕到了极点,他担心警察会连自己一起抓进去。
鬼使神差中,他给孙瑞阳发了一条信息。至于为什么给孙瑞阳发,魏成林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或许是因为,他只是自己的“瑞阳哥”。
“瑞阳哥,我是成林,我有危险。”
发出去之后,魏成林更加忐忑,手机却迟迟没有回音。想来也是,孙瑞阳现在正在参加奥数比赛,估计连手机都不会看,怎么会来救自己呢?
这可怎么办?打给妈妈?不行,妈妈没什么主意,说不定只会添乱;打给乔楠哥?更不行。他在千里之外的军校,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他也不知道乔楠哥的电话。
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乔琳。
魏成林不报什么希望,他了解乔琳,她也是个学霸,上课期间绝对不会带手机。可他也想不起别人的电话号码了,只能求助乔琳了。
“琳琳姐,我在省城,我有危险。”
让他意外的是,乔琳立马就给他回复了:“你在哪儿?我告诉我哥。早上他跟我说,他到省城了!”
魏成林没想到,为了第一时间得到自己的消息,乔琳破天荒带着手机上学了。她正在上数学课,这条短信是在赵琳琳的掩护下发出去的。不仅如此,她还把魏成林这个号码发给了哥哥,跟哥哥说,魏成林有危险,让哥哥联系他。
魏成林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失去信仰的信众,在信仰崩塌之际,突然看到圣光降临,世界顿时一片明亮。然而更让他激动的是,又一条信息发了过来:“把地点告诉我,我打车过去。”
这是孙瑞阳的电话号码,魏成林不知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情,他用颤抖的手,飞快地回复了两条信息:“火车南站,韩国食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