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橙道:“爸也感到意外,不过他说这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路星辰兴奋无比,因为许多疑问都可以因此迎刃而解,道:“那么,要找老人家的就是黄莺四嫂了。”
沈慕橙道:“当然如此,不过爸也想不出黄莺四嫂为了什么要见他,更不明白何以宋飞要阻止。”
路星辰很感叹,真想不到沈慕橙为了巧匠大王要找一个虚无飘渺的“四嫂”而去见沈老大,结果令事情有了这样的发展。
现在,当务之急当然是要把黄莺四嫂找出来。她和宋飞、宋腾兄弟二人一起离去,看来线索还是在关键人物林京的身上。
刹那之间,路星辰想到了许多事情,宋腾曾用来形容他母亲的一些话,本来听了莫名其妙,现在也变得很容易理解。
路星辰叫张丰留步,那还在和沈慕橙通话之前。也是为了突然想到林京和宋飞之间的关系,如果要令宋飞出现,通过林京去传递消息,自然再好不过。
路星辰正在想著,沈慕橙已经问道:“怎么样?现在你去不去见林京?”
虽然路星辰十二万分不愿意,可是事情有了这样的发展,看来还是非硬著头皮去走一趟不可。
路星辰回答道:“去,我去。”
沈慕橙听了,道:“对,这才是你。我有一条锦囊妙计给你。你见了林京,什么也别说,只告诉他,说沈老大已经知道黄莺四嫂有要紧的事要找他,宋飞不论有什么理由要阻止,都有可能耽搁了大事,对黄莺四嫂有百害而无一利。这样,林京就自会去进行的了。”
路星辰怀疑:“会有效吗?”
沈慕橙突然笑了起来:“你的反应,一切全在我的预料之中。”
路星辰也笑:“那何足为奇!”
沈慕橙道:“一来,他料不到我们已经知道了宋飞母亲的身分,你一说出来,就可以起到迅雷不及掩耳之效,令他措手不及。二来,他从小就对黄莺四嫂崇敬之至,一听说事情会对她不利,必然不敢怠慢。”
路星辰表示同意点头,沈慕橙给了路星辰一个电话号码:“一有结果,立刻通知,爸说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和黄莺四嫂会面。”
路星辰答应著:“巧匠大王那里。”
沈慕橙道:“那波斯大胡子人很狡猾,不要太相信他,有什么事,对他敷衍了事即可。”
路星辰放下了电话,现在只怕林京根本不肯见,那倒要利用一下张丰了。
路星辰请他进来,先问他:“你刚才像是有话要说?”
张丰很有耐性,路星辰和沈慕橙通话几乎有一小时,他一直等在外面。这时,他答道:
“我想到要把宋飞有可能官复原职的消息,通过法医师公传出去,你看如何?”
这正是路星辰想要对他说的话,忙道:“好极了,我和你一起去。”
张丰很是高兴。
路星辰乘搭张丰的车子,一路上,话题不离法医师公。在张丰的口中,知道林京在警界堪称德高望重,而且他和宋飞的关系非常密切这一点,令人感到很奇怪。
因为路星辰和宋飞相识甚久,可是在记忆之中,宋飞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他和林京之间的交情。
宋飞显然是有意要隐瞒这一点。可是,原因是什么呢?会不会和他阻止他母亲与沈老大见面有关连?
看来,这其中另有曲折,这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林京住的地方在相当偏僻的郊外,从一条山路上下来,眼前竟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风景绝佳,微风吹过,水波粼粼,令人神清气爽。
在湖边有几间很精致的小洋房,张丰把车子开到一间墙上爬满了植物的房子前,恰好林京就在外面。
一见他在外面,路星辰很高兴,因为至少他不能拒而不见,而只要能和他面对面,一口气把话说完,就算目的已达。至于结果如何,那就要看沈慕橙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管用了。
当下他们一起向前走去,到了单杠面前,林京仍然转了几十下,才停了下来。他人还没有下地,就已经看到了路星辰。
他一见了,本来路星辰以为他会破口大骂,可是他却没有出声。
他手臂一抖,连人带拐杖,身子一下,手中的拐杖,夹起一阵劲风,离地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向路星辰疾扫而至,攻向路星辰的小腿。
看这一拐杖的来势,要是被打中了,双腿非折断不可。
他来势快,路星辰反应也不慢,趁拐杖在脚底掠过之际,身子急速后撤,一下子就把拐杖踏在脚底。
路星辰本来打算踏住了拐杖,让他拔不出来,那么这场较劲,就算是路星辰赢了。
可是对林京的身手估计过低,路星辰双脚才一踏中拐杖,还来不及发力把拐杖压下去,林京已大喝一声,双臂向上一振,把拐杖疾挥向上。
路星辰双脚在拐杖之上,竟被他连人带拐杖一起挥向半空。
路星辰人在半空之中,连翻了三个斗,也藉此避开了他的三下攻击。
这一连串的动作,当真是兔起鹊落,迅疾无伦。
等到路星辰落下地来,离林京约有三公尺的距离。林京也真是凶悍,竟然又吼叫著扑了过来,杖挟风声,又向路星辰当头砸下!
这一次路星辰不再躲避,一翻手,看准了拐杖的来势,一下子就把拐杖抓在手中。
路星辰再也不敢怠慢,抓住了拐杖,全身用力,以免被他挥向半空。同时,路星辰急速地道:“好身手!真不愧是女中豪杰黄莺四嫂调教出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
已经料到会对林京有一定的冲击力,这也是路星辰的目的。那样才能使他停手。可是林京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反应之强烈,却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他先是整个人为之震动,然后双手一松,连那根几乎和他身子混为一体的拐杖也不要了。他向后退出了足有七八步,还是站不稳身子,一面摇摇晃晃,一面伸手指著,声音尖厉:“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看到了这种情形,路星辰突然想起:宋飞他们母子三人,就藏身在此,也大有可能!
路星辰冷笑道:“能跟黄莺四嫂这样的人物学艺,是很光荣的事情,为什么你怕人家知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料不到,他连滚带爬向路星辰走来,到了面前,伸手来按路星辰的口,不让路星辰说话。他刚才威武绝伦,现在却又像小孩子一样。
同时,他急急地道:“有话,进去再说,别在这里嚷嚷。”
想不到沈老大的锦囊妙计竟然如此有效!说著,他拉了路星辰就走。这一切,看得张丰目瞪口呆,路星辰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捡起那根拐杖来。一直到进了屋子,他才放开路星辰的手。
看他的样子,像是有重大的秘密忽然被人戳穿了一样,不但满头大汗,而且连络腮胡子上也全是汗珠。路星辰安慰他:“你和黄莺四嫂相熟,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路星辰话还没有说完,张丰已拿著拐杖跟了进来。林京陡然转身,一把抢过拐杖,举脚就踢,哑著喉叫:“走!走!这里没有你的事,快走!”
张丰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法医师公,神情惶恐地向路星辰望来,路星辰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张丰退出门去,林京冲了过去,把门重重关上,转过身来,背靠著门,不断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路星辰就把沈老大所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最后路星辰道:“不论宋飞有什么理由,他阻止四嫂和沈老大会面,都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是小孩子意气行事的典型。阁下想来必不致此,他们母子三人何在,这就请出相见。”
林京一言不发,听路星辰说完,这才长叹一声:“他们不在此处,已经回去了。”
路星辰问:“去了哪里?”
林京忽然焦躁起来:“我要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会这些年来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他语音之中,竟大是伤感。这令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路星辰开门见山:“他们能够逃过警方严密的监视,你也出了不少力,总不可能连他们落脚何处都不知道!”
林京双手抱住了头,身子也缩成一团,看起来竟是痛苦莫名的样子,喉咙里则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呻吟声。
等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去了哪里这次见到她,我以为会不同,结果却还是老样子!”
他说到后来,语音呜咽,几乎就要泪洒当场。看到他这种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样子,路星辰想笑又不敢,而且注意到一点: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却叫“四姐”。
这是不是表示他和黄莺四嫂之间的关系特别不同,可是他却连黄莺四嫂到了何处都不知道,这其间显然另有曲折,当真扑朔迷离之至。
路星辰扬了扬眉:“难道宋飞也不告诉你他们的去处?”
林京苦笑:“宋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话简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路星辰望向他:“请说具体一些,总要叫人听得明白才是。”
林京又发了好一会呆,竟然这样回答:“叫我从何说起?好几十年了,有点事,我理不出头绪来,有点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对人说就让它随我烧成灰算了。”
到了这时候,当然可以肯定:此人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还是无法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伤心。
路星辰想了一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令沈老大和黄莺四嫂可以相会,你有什么提议?”
林京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头。”
听得他这样说,相信他没有骗人,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思议。路星辰追问:“宋飞要逃走,事先和你商量过?”
林京点了点头:“是四姐提出来的,她说: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浊世中翻滚,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呆了片刻,这话听来大有哲理,的确是一个隐者所说的话,也很适合黄莺四嫂的身分。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上次宋腾在她指导之下和自己对话,使路星辰知道她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子。
由此看来,宋飞离开,并不单是为了逃亡,更多是为了离开浊世,跳出红尘。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不认为宋飞能这样看得开、放得下,他是听母亲的话行事而已。
理出了这一个头绪,路星辰心中有数,说道:“这样说来,宋飞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复原职,他也不会出现的了?”
林京道:“宋飞官瘾很大,他当然想再做下去,不过只怕四姐不答应。”
路星辰不以为然:“这不公平,宋飞是成年人,应该有自主权。”
林京怪眼一翻:“他愿意听娘的话,你管得著吗?”
路星辰想了一想,这样说:“可不可以请你把这次和黄莺四嫂会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说。”
林京想了一会,又长叹一声,才道:“四姐她根本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叫宋飞来问我的意见,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确然还小,可是她为
什么不知道我早已长大了呢?”
林京这一番话,早已答非所问,可是路星辰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听出了一点因头。
他在话说到一半时,且重重顿足,由此可知,黄莺四嫂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真是他心头一大恨事。从心理学上来看,男性有这样的想法,多数是为了暗恋不遂才产生的。
想通了这一点,恍然大悟,林京这个人许多看来很古怪的言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路星辰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虽然说恋爱并无年龄界限,可是林京暗恋黄莺四嫂,想起来就难免令人发笑。
且不说破,只是道:“你结果还是见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见你的缘故。”
他先是“啊”地一声低呼,接著张大了口,看起来像是傻瓜一样,可是却笑得很灿烂。
自路星辰说出了黄莺四嫂之后,他一直行为反常,愁眉苦脸,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笑容。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声音之后,才能够比较正常地说话:“你是说,四姐她不会怪我?”
路星辰顺口回答:“当然不会,她为什么怪你?”
路星辰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可是他却回答得十分认真。他的回答有点夹缠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说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这句话听起来和绕口令一样,路星辰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问:“你怪她什么?”
林京神情激动,提高了声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么可以嫁人?怎么可以?”
他一连问了好几声“怎么可以”,竟至于满面通红,认真之极。
林京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神情也变得伤心欲绝,不但捶胸顿足,而且双手还乱扯自己的头发和胡子,样子可怕之极,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一般。
他说:“我从小就喜欢四姐,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我从小是个野小子,可是一见了她,我就自然而然跪下叩头!”
林京继续说下去,神情已经完全沉醉在回忆之中,看起来很是陶醉。
他说道:“当时四姐全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怠慢,她扶我起来,叫我‘小兄弟’,又让我称呼她为‘四姐’,从此之后,她就成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的神!后来,她鼓励我接受正式教育,我这才到英国去留学的。”
黄莺四嫂真是奇女子,一般来说,出身草莽的人,都不会有接受正式教育这个观念。林京有现在的成就,当然是由于当年这个正确的决定。
林京吸了一口气,忽然快步步向一个柜子,取出两瓶酒,抛了一瓶给我,自己打开一瓶,大口大口喝著。一口气喝了半瓶之多,这才道:“她送我入学,直送到新加坡,我上了船,她还一直站在码头上。轮船渐渐远去,照理,她在码头上的身形应该愈来愈小才对。可是我从船上看过去,她的身形竟然愈来愈高大,真到顶天立地,这就是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喝酒。
路星辰也没有出声,刚才他那番话听来十分动人。由此可知他对黄莺四嫂的感情,真挚无比。当然这种感情之中,成份非常复杂,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一一分析清楚。
停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那年,我十三岁半,英文只能说开始的三个字母,而且还发音不准。若不是有她鼓励我的话一直存在心中,每天念上几百遍,我在英国连一天也耽不下去!”
他当年的困难,倒是可想而知,不过后来在大学,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荣誉毕业,可以看出黄莺四嫂对他的鼓励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巨大。
路星辰问了一句:“在你求学期间,难道和她没有联络?”
林京道:“我们在分手的时候,曾约定通讯的方法。可是我在开始的三年内,一共寄出三百六十六封信,却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路星辰默默无语,这种情形,对当时的林京来说,其可怕程度之甚,可想而知。
过了一会,路星辰才问:“你就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
林京苦笑连连:“怎么没有!用尽方法,打听出了一点消息,竟说她和一个小孩子去了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路星辰心中疑惑:“那‘小孩子’就是你?”
林京苦笑:“不是我,还会是谁。从此之后,她就下落不明,那么大一个人,就像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一直到十一年之后,我才又见到了她。”
他说到后来,声音苦涩无比,可以想像,那一段日子,他除了刻苦奋斗之外,还要受感情痛苦的折磨,若不是有非常的毅力,真是一天也过不了!
照说,十一年音讯全无,忽然又见了面,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是对林京来说,却是另一场恶梦的开始。
因为在他心目中,崇高无比、纯洁之至、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他每次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也都会战战兢兢,唯恐亵渎了的、至高无上的女神,竟然嫁了人。
那时,林京已经成年,当然知道女性嫁人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这事再也平常不过,可是由于林京那种异常的心理,所以当他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黄莺四嫂,不但手里牵著一个小孩,而且还挺著大肚子的时候,一直存在于他心中的幻象突然破灭。
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像整个人都炸了开来,变成了粉末,而且每一颗粉末都充满了彷徨、愤怒、无依和疑问。
等他定过神来,肯定在面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自由主,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