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人大抵可分为两种,一种读书,一种不读书,自千年来九州圣人升仙之后,留在世间的典籍只减不增,无人再能达到可与之相比的境界,就更不用说传教授业。
仁、义、礼、智、信、怒、忠、孝、悌,传承了千年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可真正能够通其真意之人世间绝无,便是连自称十三全老人的李居承在谈及生人功德时也都泯然一笑,不敢自夸。
千年前的九州不比此刻安定,无邦,无国,无教派,无信仰,人们更像是褪去了毛和鳞片的野兽,不知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世间出现了一位圣人和一位书生,书生读圣贤书,圣人写圣贤书,圣人以为世人愚昧需以大道开智,于是一生之愿踏足九州每一寸土地,述而不论,愿此间再无善恶不分之人,思而不辩,愿此间人人可称圣贤之名,只可惜直到他飞升之际,世间仍是愚昧之人大过有志之士。
书生观见世间真正善恶,一个动荡不安的时局如何能够安稳的放下一张书桌,九州不平便需要人去踏平,问道天外,一把折扇换取千古功名,学生恭请圣人升天,从此世间我为君主。
述而不论,自有后人留下圣言十二卷,愿此间再无善恶不分之人,法制之下善恶分明,以刑止刑,思而不辩,道法千万,只在源源不绝,而非一家之说,不与人辨是非,不与人争长短,然而国家之下,信仰只有唯一,愿此间人人可称圣贤之名,奈何圣人只有一人,再无人望其项背。
读书可以明智,幼.童读书,只因先生的戒尺打在身上会痛,读书可以修身,年少读书,只因功名利禄迷人眼,读书可以知得失,老年读书,只因人之将死,才终于愿意捡起丢弃的圣贤。
人生苦短,不过寥寥数十年,唯有后十年方知书中真意,如此书生也配担起圣贤之名,书生酸腐,武人不屑,但书生高贵,脱身平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每一个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书生以为时局动荡如何能够安稳的放下一张书桌,却不知世间万紫千红,书桌之上再无安静读书之人。
陈家有父子,自幼读书,与笔墨为伴,却无一功名傍身,依旧怡然自得,父陈长安,子陈之同,人生在世求的太平长安,世人与之相同,一身功名不显现,只知埋头苦读书,镇中的居民都说是读书读傻了,读书不为功名还读劳什子书。
“读书,读书,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书,儿媳妇都要让人家夺走了,你还坐得住。”穆夫人一手抢过丈夫手中的典籍狠狠的丢在地上。
陈长安并未动怒,平静的走过桌前弯腰将书拾起,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好生儒雅,“夫人,书有何错,既然人家姑娘不想嫁,那么这门亲事退了便是。”
说罢又悠哉悠哉的坐回书桌前,执笔勾勒批注。
“退了便是!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你这么窝囊的家伙,人家都都蹬鼻子上脸了,你让儿子的脸以后往哪里
搁,抢了媳妇不说,还平白无故被一顿毒打,你这个当爹的不管,我管。”穆夫人带着哭腔的叫嚷着,声音从书房传出,下人们连忙躲得远远的。
这时房门推开,陈之同缓步走入,脸上的伤势已经退去大半,虽然仍有些青紫,依旧盖不住那原本俊逸的皮囊,与他爹一样,恬淡文雅,“娘,清儿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既然她心有所属,我不强求,至于刘坡,只要他以后好好待清儿,我们之间也就两清了,还请不要再为难他们了,听说这次刘坡还为镇上带来了一只马帮,好事。”
“疯了,你们爷俩都读书读疯了,之同你可是娘的心头肉,把你打成这样,娘的心在滴血,这事你不用担心,清儿那丫头我一定会让她乖乖嫁进陈家,至于刘坡,我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娘....”
“不要说了。”穆夫人尖锐的嗓音回荡在书房中,用眼睛狠狠剜了陈长安一眼,恶狠狠的说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跟你一样是个窝囊废。”
穆夫人推门而出,留下一对父子摇头苦笑,陈长安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将儿子唤到身旁,轻笑一声说道:“之同,你知道爹当初为什么要娶你娘吗?”
“因为娘亲漂亮。”
陈长安摇了摇头,叹声道:“我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读了十几年的书连个功名都没有,你觉得你娘又为什么要嫁给我。”
“因为......”陈之同眼神有些迷茫,停顿了片刻问道:“那爹究竟是因为什么。”
“嘿嘿。”每每回想起往事,陈长安总是莫名其妙的笑起来,陈之同早已经习惯了,在一旁安静的等着,“当年你娘啊!那可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有一日我路过三水郡的时候,正好看见你娘和几个买菜的汉子斗嘴,当时我还不知道你娘是穆都司的干女儿,只觉得你娘是个姑娘家,怎么都要吃亏些,于是就冲上去,结果你猜怎么样。”
“爹肯定被打的很惨。”陈之同笑着说道。
“哈哈,没错,你娘啊就那么看着我被人打,竟然还在一旁偷着笑,当时我就觉得圣人那句话说的真是不错。”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长安拍着陈之同的肩膀点头道:“就是这句,后来你娘就问我为什么要帮她,爹当时气坏了,就胡说了一句被鬼上了身,本是句气话,偏偏就让你娘听成了一句情话。”
“之后我才知晓其实你娘也是个可怜的人,自幼父母双亡,一个弱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下活着更难,当时郡里都在传你娘的风流韵事,我只知道你娘为了我甘心走上两千里路,就只是陪我去看一看当年圣人的读书的地方,要知道那时候你爹只是个穷酸的书生,真是穷的叮当响,还非要好面子的说什么天将降大任的谎话,那时候你娘就在旁边听着,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一路上风餐饮露,苦啊!但是爹觉得这就是一生都在寻找的圣贤之道,后
来有了你,不得已才回到郡里,流言蜚语肯定是少不了,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你娘为了你不受委屈,不知道跟多少人吵骂过,但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诉过一次苦。”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觉得面子这东西在心爱之人面前最是一无是处,但就是放不下,就带着你娘逃,这才来到了祥和镇,你娘骂爹是窝囊废,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要是当初能站出来跟你娘一起承担那些流言蜚语,许是你娘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爹,娘也挺苦的。”陈之同红着眼睛说道。
“是啊!你娘也许有很多地方不对,可不管她做什么,爹都相信她是是为了咱爷俩,这人就是一本最难读的书,爹用这一生读懂了一本,足够了,儿啊!清儿那丫头不爱你,你绑也绑不来,爹这一辈子,没什么在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娘,那怕她再恶,在别人眼中再怎么不好,我都不在乎,你跟爹一样,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只会读书,那就好好读书,读一本这辈子都丢不掉的书。”陈长安慈爱的抚摸着陈之同的发顶,从蹒跚学步到现在也要成家立业,只怕以后再想这样就得踮起脚喽。
“不说了,等会儿爹去找你娘说,怎么说我也是一家之主,你娘当初什么都听我的,现在也是一样。”陈长安站起身,透过窗户看向屋外,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平静的日子真是容易让人忘记一切。
“之同,去考个功名吧!爹知道你这些年心里揪着这件事放不下,爹不拦你了。”
陈之同猛地抬起头,这些年他总是被人们嘲笑空读了十几年的书,却比不上一个刚刚走出学堂的小子,只是陈长安向来对入朝为官十分不屑,认为那是脏了读书人的求学之心,也许读了几十年都没想通的事,在这里住了几年就突然通透了。
只是闷头读死书,满口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说到底还不是读给别人看的,既然心里读着压抑,那就换种读法,如果仅仅是因为怕心境被侵染,那这求学之心还真是虚伪的一文不值,愿此间人人可称圣贤之名,若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读劳什子书。
陈长安走进内室拿出当年求学之时穿着的麻衣,比不上身着的长衫华丽,更是没有读书人自语的清雅高洁,有的仅仅是一颗赤诚之心。
“之同,这件衣服给你,切莫忘记初衷。”
陈之同接过那件麻衣,上面还有某人亲手的缝补,小心翼翼的问道:“爹,论才识你比起朝中那些素位裹尸的人强得多,与其一只窝在这里,难道你就不想实现抱负。”
“不了,爹有你娘就已经足够了,和圣贤打了半辈子交道,累了,以后就好好陪着你娘,那些抱负连同这件麻衣一起托付给你,容爹偷一回懒。”陈长安轻笑一声,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出门而去。
佛家讲究顿悟,又说世间一切立地成佛,陈长安不敢苟同,但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世间的极乐,那么这就算是顿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