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莫急,这件事为夫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委屈了娘子和孩儿,在这陋室谋生。”叶长青爱抚着不语的手指,曾经是那般光滑的纤指,而今粗糙了许多,多了些许历史的痕迹。
花不语笑称那是岁月留下的吻,可她的笑背后也难免让人觉得心酸。原本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居然因为被休而无家可归,有家不敢回,独自在外流浪谋生,凭着那微不足道的收入来糊口。叶长青能够理解花不语对于白橘是何等感激,他也感激白橘照顾自己的妻儿。而渐渐地,他才醒悟白橘话中之意,原来这些悲惨的遭际都是拜他所赐。不由神经发痛,一股子悔恨顺着血脉涌动。
长青问不语女儿的名字,才知道已由白橘取名为“花可卿”,佳人如花,卿卿可怜,的确是好名字,叶长青不愿破坏了这份美感,也就不顾传统,让女儿随母姓。此次前来,他随身带了两件样式,其一是当初的那封休书,他要当着妻子的面将其撕毁,其二则是求婚书,他恳求妻子再次入他叶府的门。
可花不语似乎犹豫,白橘的失踪成为她心坎的隐痛,她知道白橘是不可能允许她那么做。因此,即便是抑制住自己的幸福,漠视自身所有的**与渴望,也不能够答应叶长青的请求。
花不语将女儿抱给长青,就让他走。而她则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她说这里有着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极其珍视那些痕迹,如今妹妹不在身边,她希望能够守护那些曾经的美好。她心意已决,长青无力劝说,而女儿舍不得母亲,总是哭闹。
“娘子,为夫愿意与你长相厮守,永不相离。”叶长青摘下了随身的令牌,那是“无明宗”青门门主所赠,不过,叶长青决心不再理会那些事务,托信鸽将令牌寄回。
“夫君这是何苦呢?何必为了妾身,耽误了大好前程?”花不语替他觉得惋惜,能够进入“无明宗”,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今世道,“天凌阁”名号最响,排在首位,而后便是那“无明宗”了。虽说只是个青门弟子,但谁能知后来的造化,也许还有登峰造极之日。可他却为了自己的家庭,弃了所有,弃了叶府之牵念,弃了修真的愿景,弃了逍遥山与妖族的恩恩怨怨,他就想在这小村里与她简简单单地、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
“我且先去拜会老邻居们,多谢他们大恩。今夜开席,宴请三邦。”叶长青出手阔绰,对于那些曾帮助过花不语的村民,全都厚礼相待。
可是花不语却阻止他赠送钱财。
“娘子为何拦阻?”叶长青兴致勃勃,“不过一些散财。”
“古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夫君那般,只会滋长了恩人们心底的依赖,长此以往,不是报恩,而是害人。”花不语想得周到。
的确,那些村民大多粗鄙,而且许多好赌,如若予了小财,肯定会激起机心,讨要大财。而且一旦心有所托,奋斗心便减弱,好吃懒做之流便涌现而出,照此趋势,将酿成大祸。
叶长青还不算蠢得厉害,听她那番讲述,也就明白了。于是到刺桐城采购了一些鱼鸭鸡兔,给各户人家送去,一个不少。无论有恩没恩,花不语说若是报恩不等,人心容易产生比较,相较之下,若是觉得不公,便要申诉不平,于是谗言谣言就容易产生了。
“还是娘子想得周全。”他唯唯诺诺,但不是拿不定主意,而是花不语所言确有道理,没想到这一年多的磨练,居然让她这个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小姐,变成了一位关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居家夫人。
那夜宴会,办得隆重,不语特别拜托村长主持,大伙儿也吃得高兴,玩得开心,孩子们也都有了小礼物。不少妇人本还迷恋着长青的美貌,想着有朝一日耍些花哨,可见花不语如此贤惠,她们也就本分守己,不敢胡为。村里的男子见到花不语原来是倾城佳人,都甚是懊悔,以前总见她戴着面具,还以为是被烧伤了。
酒宴过后,一个小胖子倒在桌上呼呼大睡。叶长青去叫他,这夜寒,睡在那儿容易着凉。小胖子一个翻身,说了句“白橘姐姐去哪了?我可好些日子没见到了,你们把她藏哪了?”
那口气像是在质问。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但那句话出口,就让不语夫妻二人沉默。他们本还欢天喜地,可一想到白橘下落不明,难免又有了忧愁。九龄正和大婶们收拾碗碟勺筷,见那边有些阴郁,就凑上前去。
“白橘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她莞尔一笑。
“猫儿说得对,我家妹妹没别的本事,就是福气大。早年吃馒头噎着了,吐着泡沫,可把我吓坏了,结果也是自己就好了。”花不语也不停劝说自己乐天一回。
叶长青知道猫儿说的是善意的谎言,但他觉得这个谎言继续,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能够度过没有白橘的伤心日。他实在不愿再看见不语落泪,因为那样,他的心会很疼,穿透一般的疼痛。
“咕咕,咕咕——”何处飞来了信鸽。
叶长青将信件取下,同不语共看,上边写着:“阿姐病重,然甚挂念之,望弟速归。”
什么?我阿姊病重?几时的事情?算来数月没有家中消息,怎会……阿姐自小待我那般好,我必须去看她!
叶长青顿时没了主张,无头苍蝇似的乱转。花不语抓住了他,说:“夫君莫急,既是情况危急,你我即刻收拾行囊,带上卿儿启程。街坊邻居那边,留张纸条相告即可。”
“好,我这就去收拾——”他急得晕头转向,竟然跑错了方向,一激动走出门去,又转了回来。
“卿儿乖,听说你姑母病重,娘和爹爹要带你去看望她,这路上可要乖乖的,莫再那般闹腾。”花不语跟女儿述说着,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那小脑袋瓜微微一点,就当她懂了,抱起来,就找长青去。
夫妻二人急忙用包囊卷了些换洗的衣物和干粮,火急火燎连夜乘车赶路,只留下一张便条贴在门外,门内用法术拴上了门阀。九龄化作猫身,藏在了篮子里,一并同去。
那夜黄犬吠得厉害,过路时,还朝着马车哮了许久。
马夫挥鞭如雨,马儿夜行千里。一连赶了数日,才到叶府。
可门扉如常紧闭,仅小侧门还敞着,供丫鬟小厮们出入。门外无挂白,倒是舒了口气。那些下人见少爷和少夫人回府,甚是欣喜。可叶长青却是满眼落寞,他上一次回府,是母亲过世,号啕了三天三夜,才到青门去。
“阿威,你过来!”叶长青眼尖,一下就发现了他,“我问你,长虹小姐病情如何了?”
“啊?小姐患病了?”阿威像是毫不知情。
这事有蹊跷,莫非是个陷阱?
花不语跟长青说,这可能是个圈套,只怕这叶府能进不得出。叶长青恼火,这叶府何时是她叶长虹做主,爹爹还健在,岂能容她放肆,说着就让人打开大门,嘎吱一声,一家三口从正门而入。卿儿大概是从未见过如此富丽景象,开心地往外爬,不语险些抓不住这个小淘气,没想到这个小家伙那么有劲儿。
“卿儿,出门时你答应娘什么了,这可就不乖咯。”不语道。
“啊——啊——”女儿不会说话,还是啊啊地叫,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她非常地高兴。
叶长青三步并作两步,火气冲冲朝着叶长虹的房间走去,花不语都险些跟不上了。
他一把将门推开。
“阿姐!你这算什么意思?”叶长青大吼。
谁想,开门而入,屋内竟然摆满了叶老夫人的遗照,挂在壁上的那张,似乎经常擦拭,还闪着阳光。叶长虹正坐在地上,抱遗照大哭。
“弟弟,弟妹,你们终于回来了。”叶长虹用手臂揉了揉眼。
夫妻被她骗来,本来还有些火气,但见了她那样,都不禁心软。
“啊——啊——”卿儿朝着长虹喊,似乎要她抱。
长虹一见那孩子,就甚是怜爱,抱在手中,爱不释手,她知道这是长青和不语的女儿,就抱在手中,说着:“哦,乖,好侄女,姑母想死你了。我们小宝贝都这么大了呀。”
“可惜娘亲未能见到这孩子。”叶长青觉得遗憾。
“娘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你瞧瞧,这孩子长得多可爱啊,跟她娘像极了。”叶长虹破涕为笑。
“那我呢?卿儿也该有些像我吧?”长青道。
“……”叶长虹故意装作没听见,“原来侄女叫做卿儿啊。可是叶卿儿?”
“非也。我不在时,已有位姑姑替她命了名。花可卿是也。这一路上的故事,容弟弟慢慢说。”于是,叶长青就跟长虹讲述了这一路上拜师学习,万里寻妻的故事,说到村中见闻,有遗漏处,不语补充。
“真真是个烈女。”叶长虹感叹。
“我那妹妹性子是烈了些,可没想到竟会没了影踪。”花不语眉宇似丁香凝愁,红唇轻抿,哀叹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