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土匪预定伏击地点黑龙滩北面十几里的一个小山坳里面,有一个百十户的小村庄。因为全村人都姓陈,所以外间都称陈村。
这陈村四面山头,状似天坑,地势隐蔽,只有沿河一条道出去,与外界联系不易。陈村是二当家陈怀年、三当家陈怀贵的老窝,村里的人多年来半农半匪,非常可靠。所以当牛角寨决定伏击王府的运粮车队,这里就成为土匪们的临时集结地点。
天近傍晚,陈村的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扛着锄头纷纷从田野里从山坡上回来。村中几十座茅屋院子,渐次升起炊烟,把小村隐没在烟雾缭绕中。
村东头有几间石头房子,是用当地盛产的红砂岩片石垒砌而成的,与周围的茅屋在外观上截然不同。这是陈村族长的家,他家旁边就是陈氏祠堂。黑旋风张光祖等一干匪首就住在祠堂里。祠堂外的屋檐下、大树根、草堆里,则密密麻麻蜷缩着不知多少的土匪。
距离祠堂很远的一棵小树下,也蜷缩着两个土匪。一个留着满脸络腮胡须,让人看不清真实年龄;另一个明显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小匪把压在身上的稻草掀开一点,伸头望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怯生生地对他旁边的络腮胡须小声道:“陈哥,我不想当土匪。”
“为什么?”
小匪望着灰黄的天空,悠悠说道:“爹妈活着的时候,说土匪不是好东西。”
“你想逃走?抓住就要砍脑壳,你不怕?”
“怕。”小匪老实回答:“但我还是不想干土匪。陈哥,你带我逃走吧。你人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着,小匪猛然翻了一个身,伸手紧紧把络腮胡须抓住,身上的稻草被掀到了地上。
“小声点!不要命了!”络腮胡须松开小匪的手,让他躺正,又把地上的稻草往他身上堆了堆。
“真想跑?”
“嗯!”小匪认真地点点头。
络腮胡须悄悄瞧了一下周围,小声道:“现在不能跑。这村里村外都是土匪,口子里外还有明岗暗哨,跑出去多半都是个死。要跑只能在晚上,等大队行军时……”
一个土匪哼着不知哪里的粗俗小调,晃悠悠从树后走来,停在不远处的田坎上。他摸索着把裤裆里的小东西掏出来,居高临下开始扫射。
络腮胡须闭上眼睛,假装休息,等到那土匪走远了,这才睁开双眼道:“听几个老家伙说,今晚我们又要出去抢粮。路上你找个借口,比如拉屎屙尿,先离开队伍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自会来找你。”
小匪认真听了,点头道明白了。这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开饭了!要吃饭的自己带家伙!”
这声怪叫仿佛是进军号令,小村瞬间沸腾起来,到处撵得鸡飞狗跳,站在村外的山头上都能听见。
由于第一次六千石粮的运输过程很顺利,于是王府决定下次运粮时,把剩下的一万四千石粮全部送来。一两百条粮船不是问题,只要银子给足,成都府想做这趟生意的商家多得很。难的是眉州东岸码头到仁寿县的陆路运输这一段。
最初的方案是分几次运输。可因为耗费时间太多,遭到了李崇文的坚决反对。他现在最急的就是拿到口粮,赶快把地和人都分下去,把田里剩下的庄稼保住。但一次运送,眉州当地又找不到足够的大车。上一次运送六千石,几家货栈老板费尽心力才筹集了三百多辆双轮马拉大车,一次只能运送三千石粮食。剩下的缺额,他只好派出手下从乡间搜罗了许多鸡公车来填补。
走山路可不比走平路。鸡公车是独轮车,最善走山路。可上山下山,一样耗费人力。每辆鸡公车至少得两个人,一人把住方向稳住车身,一人肩上套根绳子在前面拉。如果拉车的人希望再轻松些,还可以在车前拴条驴。坡度不太大时,鸡公车通常一次可以载运四至五石,做得结实的可以载到七石,只是一定要注意前后左右平衡,否则极易翻车。
这次运粮,货栈老板连鸡公车也找不到了。他们实在没法,又不想担责,只好把问题提交到百户刘连擢那里。刘连擢风湿病严重,整天窝在暖和的房里,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于是他来了一个矛盾转移,让李崇文出人,自己吃粮自己挑。
好在李崇文对此不甚介意,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那里现在最缺的是粮,最不缺的是人。这几天,县城里吃粮的人迅速涌入了五万多。他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希望早点领到一家人的口粮和种子,然后像李先生先前宣布的,离开县城去耕种自己的土地,即便这些土地是王府分配的。
猬集在陈村的土匪们吃过晚饭后,趁着天光尚亮,陆续向黑龙滩埋伏地域开去。
带有大刀长枪的人多是老匪,大部分才入伙的小匪只有简单的木棍、铁叉、锄头或柴刀。部分人甚至赤手空拳,临时砍了一根树枝当兵器。土匪们大都是几天或十几天前才聚在一起,除了同村的人,彼此间都不太熟悉,加上行军中纪律松弛、队形散乱,给络腮胡须和小匪实施逃跑计划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小匪夹在散乱的队伍中,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他走着走着捂住肚子叫起来:“哎呦!我肚子痛!”
一个老匪上来看了他一眼,凶狠地把他推到路边上,“滚开!别挡道!”
“哎呦!肚子痛得凶!”小匪捂着肚子,夹着大腿挪动小步,“憋不住了,要拉屎!”
“拉屎也值得吼两声?要去便快去!”络腮胡须也上来推他一下,把他推到了路边,“让你晚上抢饭吃!早告诉过你,吃胀了不要喝凉水,你偏不听!”
小匪捂着肚子夹着腿,在众匪的哄笑中向路旁树林跑去。
“拉屎滚远点!别他妈的熏着人!”络腮胡须在小匪身后吼了一声。
土匪的队伍继续前进。由于小匪拉屎迟迟未归,那老匪骂了一声。络腮胡须连忙附和几句,主动提出自己去找。那老匪看了一眼络腮胡须便点头吩咐道:“摔下崖去便不管他,你自己快些回来!”
络腮胡须和小匪隐藏在山坡下的老林子里,看着上面路上的土匪大队徐徐通过。小匪悄悄问道:“陈大哥,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络腮胡须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经过的土匪大队吸引过去了。他冷静地数着经过的人数,直到小匪实在忍不住用手刨他,这才简单回答道:“就这样干等!一直等他们过完。然后我们就朝反方向跑!还要记着,我不姓陈!以后,你叫我刘大哥!”
直到天色全暗,稀稀拉拉的土匪队伍才终于过完。络腮胡须和小匪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一点动静也没了,这才立起身子,钻出了树林。他们沿着山间小道,向仁寿县城方向飞快跑去。
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中午,即闯王李自成攻破洛阳,活捉福王朱常洵(xun)的同一天。蜀王府向饥馑之城仁寿县开始了第二次运粮行动。一万四千石粮食由两万丁壮运输,浩浩荡荡,前后绵延了二十多里,引得许多眉州当地人聚在路边看稀奇。
这次运粮,前面开路的还是贺仇寇和贺桓父子,随行的有一百官军,后面是三百多辆大车和专门拉车的一千多名健壮的农妇。
贺曾柄、贺庭大,以及贺曾柄的儿子贺桂指挥着一百官军在中间,押运着六百多辆鸡公车。刘连擢这回也跟贺曾柄在中间。事关脑袋,他不敢呆在屋里,于是坐了一辆鸡公车,用一床棉被裹了腿,活像九个月的孕妇。货栈老板为了路上保险,在眉州请的保镖打手一百多人也跟在中路官军后头。
后队李崇文指挥的庄户最多,足足一万六千人。为了凑齐这些人,李崇文毫不犹豫地抽空了县城里几乎全部的成年男丁,另外还捎上了些女人。县城里只好唱起了空城计,留下的仅有吕三护城队的十几个保镖,还有刘小姐指挥的三万多妇孺老人。
这次出来挑粮的男丁和健妇们大都拥有一根木头或竹杆做的扁担,扁担两头可以各挑一个五十斤的粮包。粮包不用箩筐装,而是用绳子拴住,绳头结成一个套子,可以套进扁担端头。他们两人一组,轮流替换,合挑这百斤粮食。一万六千人便是八千组,可以挑八千石粮。
人多力量大,运粮的队伍行进飞快。两个时辰后,最后出发的庄户担粮队已经走进了龙泉山山口,而最前方贺仇寇和贺桓父子率领的大车队,距离黑龙滩已经不足五里路。
黑龙滩是一片两山相夹的山谷,因传说太乙真人手斩黑龙而得名。山谷长约十二里,东口距离仁寿县城大约十里。通江又称仁寿水,发源于龙泉山脉后,流经此处被山体阻隔,形成一个天然的河滩。
河滩两面都是高耸的山崖,山崖上大树参天。河滩上布满了山洪时冲下来的大大小小石头。经过千百年来的激流冲刷,这些石头早已被抹去棱角,变成了光溜圆滑的鹅卵石。河滩上除了石头,便是石头间涓涓流过的山泉。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
从眉州到仁寿县的大道,便夹在这山崖和石滩之间。
黑龙滩南面的山崖顶上,黑旋风张光祖被几个喽啰簇拥着,半躺在林中的一把圈椅中。他双脚搁在一个矮树丫上,手里端着茶盏,一面专心地用茶盖撇开茶沫,一面倾听二当家陈怀年不断发号施令。
三当家陈怀贵和老四陈怀金带着两千多人在河滩对面山崖上埋伏,听见这边打起来就现身拦住官军北逃的路线。
河滩这边,老五带着一千多人在西边埋伏,截断运粮队伍去往眉州的归路。
老七带着一千多人在东边埋伏,挡住运粮队伍到仁寿县城的去路。
张光祖和陈怀年亲率一千五百人居中,策应东西两翼,也可与河滩对面埋伏的陈怀贵、陈怀金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张光祖悠闲地品茶,再次认真想了想己方的部署,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万无一失。按照老二的说法,这叫“十面埋伏”之阵。想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最终自刎乌江,就因陷了此阵!
根据探子的最新禀报,如果运粮队伍继续现在的速度,两刻种后就开始通过老五埋伏的东头。走到老七埋伏的东头,可能还要一个时辰。届时东西两翼出击,便可将运粮队伍堵在黑龙滩中;老三和老四中央突破,更可把运粮队伍一举截成数段。饶是运粮队伍人数更多,可是押粮的官军也就两百多,再加上请来的保镖护院,总共也才三百多。在新老弟兄的猝然打击下,还不是只有被满山赶羊的份?
黑旋风张光祖想着想着心里乐极了,不由自主哼起了戏台上的戏文:“我布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啊,就不怕你来钻……”
山谷之间,寒风掠过。松涛阵阵,水声潺潺。一首荒腔走板的曲调,隐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