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的皮靴没有踏上新繁县的城头。但他进城,并没等到天黑。
午时刚过,新繁县的城门就吱呀吱呀打开了。大群垂头丧气的乱民走出城来,密密麻麻跪在城门两边。他们老老实实的双膝着地,双手平端,脑袋上顶着王府的告示。他们祈祷这张告示不是一场骗局,为了这张告示,他们可赌上了自己的脑袋。老百姓被官府的花言巧语诓骗,最后丢了身家性命的例子还少吗?
乱民们就这样在城门口跪着,忍受着时间的折磨,直到穿红色龙袍的正经少主子打马过来。少主子派了一个文士宣布,告示中的内容都是真的。王妃仁慈,赦免了庄户们的罪行,庄户们只要留下姓名和手印,保证不再作乱,他们就可以回家!
地上跪着的大片人群顿时响起了兴奋的声音。庄户们纷纷给世子磕头,称赞王妃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世子就是菩萨身边的散财童子。他们纷纷表示,他们不是乱民,他们是被真正的乱民裹挟的。那些真正的乱民是谁呢?就是那些还赖在城里不肯出来的人!
看来,经过王府三百年的长期教育以及王有企业的员工身份,使他们都具备了基本的政治素质和风险意识。人群中还有一些人明显不是王庄庄户,而可能是自耕农或者小地主。他们围着程翔凤,七嘴八舌询问王府的投献政策如何兑现。在朱平槿眼神的鼓励下,雅州的地主举人程翔凤颇有成就感地一一就相关问题做出解释,并且立即搬来桌子铺开摊子,现场接受他们的投献。
还赖在城里不肯出来的,大都是乱民的头目和卫所的军士。眼见朱平槿这边热热闹闹,气氛喜庆,仿佛过年一般,何猪头和徐同知只好捏着鼻子宣布,赦免所有参与作乱的卫所军士,但是租税减免一事,两人则坚决地只字不提。
新繁县一县皆降,最后只剩少数几个乱民头目。他们担心官府秋后算账,放绳子吊出城去跑往彭县,结果被早已等候的抚标骑兵砍了脑袋报了战功。
第二天,平叛的军队继续轻松向彭县进发。兴许庄户们已将王府的减租投献政策传回了彭县,官军刚刚开进县境,就有大群百姓拿着王府的告示在路边等候迎接了,顺便献上新鲜的水果和米酒,一片感人肺腑的军民鱼水深情。
朱平槿等人只好下马,接受百姓的好意,并再次就地铺开摊子,接受百姓的投献。等到官军开入彭县,县城早已人去城空。乱民们该回家的回家,该逃命的逃命,不相干的县城居民也会暂时避出城去,看清了官兵表现以后再回来。
唯一留在城里的人,是困守县衙近一月的知县王国麟王大人。当他重获自由见到朱平槿时,那种劫后余生的解脱感顿时彻底释放出来。见这个须发皆白全身恶臭的糟老头子哭闹得不成样子,朱平槿只好让何、徐两位兵大爷把他架出去,到僻静的后衙去好生好生开导他。
随着省城附近的乱民被迅速镇压,一度席卷全省的“除五蠹”运动逐渐走入了末路。
朱平槿和廖大亨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了不同的镇压手段。
雅州是坚决的军事镇压,乱民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沦为奴隶;
彭山县也是军事镇压,但主要还是亲情感化,所以大部分主动放下武器的土匪享受了投诚的待遇,变成了王庄的庄户;
省城附近还是军事镇压,但一击就收,打散了事,余者让他们自生自灭各回各家。
彭县和新繁县是“除五蠹”运动的发源地,闹得也很厉害,但是他们与雅州和彭山的情况截然不同。
雅州的乱民是一群各地流民的集合,杀人放火抢劫发财是他们作乱的唯一目的;彭山乱民的主体是牛角寨的土匪,进了城是匪性毕露,无恶不作。雅州和彭山都是王府势力的真空区域,朱平槿想在那里布局扎根,大砍大杀对他很有好处,所以他选择了用刀枪说话。
新繁和彭县的乱民,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王庄的庄户,其余的多是卫所军士、中小地主和自耕农,他们并不是想杀官造反,如两县的知县都呆在县衙里安然无恙便是明证。他们的作乱行为,只有经济诉求,并无政治诉求。说白了,他们就是要老板加薪,要政府减税。两县又是地处灌区的黄金农业区,动手杀人无疑会损害朱平槿的政治声誉和经济利益。
在朱平槿横扫两县如卷席之时,新任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正率领从成都前、中、左、右四个卫所挑选出来的敢战精兵四千人向邛州方向前进。
陈士奇离开成都时,巡抚廖大亨亲临西门赠酒壮行,并赠一百抚标亲兵充做随身护卫。陈士奇当着送行的数十文武官员、数百学生子弟和数千士卒家眷的面,慷慨泼墨,留下了“纵留沙场千堆骨,不破张贼终不还”的豪言壮语。
嗟乎,伟哉!
嗟乎,壮哉!
这首大气磅礴、立意高远,充分反映陈大人品德高尚、学问精深的诗句,顿时就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广为传颂。
据说,张贼余孽陈怀年就在邛州附近。至于在邛州附近的哪儿,陈士奇不知道,他的手下也不知道。当然,陈士奇并不担心陈怀年那数百残兵,他认为从成都到邛州的路都是平坝,被残匪半路伏击的可能很小。他准备先到邛州修整两日,打听清楚陈怀年的下落后,再领兵截杀,争取一战而胜,最好生擒贼首,亲自献给天使,让皇帝陛下知道,他简拔陈士奇是多么的英明!
大军一路向西前进,出发后第七天终于走到了大邑县与邛州之间一个叫新场的镇子。天色已经傍晚,陈士奇见士兵个个累的东倒西歪,只得吩咐就地扎营,明日再走。他毕竟年事已高,经过这数天鞍马劳顿,早已经觉得身体不适,于是简单嘱咐几句,便上床休息了。
兵备大人路上有车坐,到地方有床睡。但是他的士兵行军靠走,吃饭靠抢,御寒靠抖。他们晚饭没有着落,怨声载道,见无人管束,胆子立即大了起来。他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冲进场镇中的大户家便开始抢劫。吃的、穿的、值钱的,见什么好就抢什么。大户家的家丁护院进行反抗,他们就砍翻杀人;大户家的夫人小姐丫鬟长得水灵,他们便按倒强奸。
动静惊动了陈士奇,他连忙穿衣出门,弄清事情原委后不由大怒,命令各卫立即弹压。好在上官的威信还在,夜半时分,闹腾了半宿的新场终于安静下来。
凌晨时分,沉睡中的陈士奇再次被镇上的喧闹声惊醒。他依旧以为是士兵作乱,连忙吩咐属官把军官找来,他要痛斥他们一番,甚至是军法从事。然而,军官们没有来,喧闹声却变成了鬼哭狼嚎的惨叫。
“流贼杀过来了!”属官砰一声撞开房门,然后啪一声绊倒在门槛下。
“慌什么慌?”陈大人养气功夫不错,坐在床沿没有动,“残匪只有几百人,我们有四五千。传令下去,传令官兵把他们打出去!”
“打什么打?”属官从地上爬起来,早已顾不得上下尊卑,“大人自己出去看看,全跑了,全跑了!”
“什么全跑了?”陈士奇站起来摇摇头。
属官恨不得冲过来给陈士奇两巴掌,把他扇醒:“全跑了,官军全跑了!我们再不跑,就要落在土匪手中!”
“不可能!”不想陈士奇又坐回床上,“抚标亲兵呢?让他们的军官过来见本大人!”
“就是他们带头先跑!他们一跑,卫所军士跟着跑!”
属官觉得自己不可能给这个不开眼的糟老头子说清楚,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大人,你跑不跑?你不跑,那下官就对不起了……”
饶是书生一个,陈士奇也知道自己被廖大亨坑了。他双泪长流,恨不得就碰死在柱头上。可是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廖大亨,还有那些临阵脱逃的军官,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脏水泼在他头上,让他死后还背着一身污名去见祖宗。
不能死,要活着回去说清楚!
就这样,陈士奇做出了他一身追悔莫及的决定。
陈怀年站在新场镇口,看着官军绝尘北溃,无奈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股官军竟然这么不经打。夜袭刚开始,官军就转身往后跑,跑得比他们还快,留下了一镇子的兵器、衣甲和其他辎重。只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的。他要用这些东西来交换,交换他的独子生存下去的机会,交换身后兄弟们能够活下去的粮食。
陈怀金站在他族兄身边,大胜让他喜笑颜开。
陈怀金知道族兄的心思,于是小声劝慰道:“兄长不必忧虑!刘大人已经答应我们,只要老实蛰伏三年,我们就可以改名换姓重新出山。那时,兄长照样可以一展身手。”
“我的身体坚持不了三年了!”陈怀年突然觉得嗓子发痒,一股咸腥味涌到嘴里。他剧烈咳嗽几声,把口中的血吐在尘土中。
“四弟,你说世子真的没把兄弟们杀了换银子?”
“真没有,二哥!和我联系的就是寨子里那个老实巴交的潘狗屎,他哪会说假话?他说除了在彭山有血债的,世子一个没杀。被俘**千人,全部分散到彭山、双流、崇庆、新津、华阳等几个州县的王庄。世子罚他们做三年苦工。三年之内没有奸犯科的,便可以重新做百姓。他们现在一人分了五亩地,每亩收成交七成,剩下的都归自己。三年之后做了百姓,那就和周围庄户一样,只交一半便够了。
潘狗屎来之前,刘大人专门让他看了侄儿,他说侄儿与一群娃娃一起在城里读书,好的很。他在窗外,听娃娃们在背那个‘怒发冲冠……’。”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与月……”
陈怀年忍不住吟诵出来,满脸的泪水随着岳武穆的绝唱一起滑落。
“记着,千万不能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二哥为了一己私仇,把老三、把你们,把陈村的乡亲都害了。现在老天要惩罚二哥,那是二哥的宿命。二哥若是死了,这几百人就归你带。世子倒是一个好人,你以后好好跟着他干。干得好,我们陈氏一族还有可能翻身。”
几日之后,陈士奇才失魂落魄逃回成都府。当听说省城里已经在异口同声流传,因为他暴虐军士,克扣钱粮,引发营啸,这才吃了败仗,陈士奇当即吐了血。随后他便向廖大亨交还印信,告假养病去了。廖大亨也没有留难他,只是温言宽慰他几句,让他回家养好了病再出来领兵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