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镇定!
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朱平槿挥手赶走了闻讯前来送饭的小姑娘谭芳。全然不顾小姑娘委屈的眼神,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闭目沉思。
要把自己的优势找出来,充分利用。
青羊宫烧了好,这样所有的证据都烧没了。侯栋要尽快转移,不能让他留在王府。
转往哪里?
朱平槿脑中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还是选在了自己发家的地方——碧峰峡。那个地方长年驻扎了名山县护庄基干中队两个排,安全、保密性都不错。至于青羊宫,赔钱吧!一万两?两万两?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
朱平槿用力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把普通乱跳的心脏抚平。骤逢危局,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现在该来的都来了,他反而镇定下来。
仅用特务组织来对抗陈士奇和刘之勃,难道就够了吗?客观来讲,陈士奇和刘之勃都算不得贪官。陈士奇就有个文人的坏毛病,个人操守倒比廖大亨好得多。刘之勃更是清廉如水,妾室上街买菜,经常是青菜萝卜豆腐,买肉也是隔天才一回。据说四川还有个著名的清官,那就是负责川北保宁府那边的上巡道葛奇祚。葛奇祚是高淳县人,崇祯十三年二甲进士,也是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人物。
朱平槿愤愤不平。否则为什么稍微清点的官都来找我的麻烦呢?为什么像廖大亨这样的贪官,都主动与我合作,向我献媚呢?
难道真如老话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想到大贪官廖大亨,朱平槿心情反而稍微好了些。好像找到了组织,产生了亲切感。有了廖大亨的支持,就等于有了整个贪腐群体的支持,四面楚歌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综观中国历史,是贪官多还是清官多?当然是贪官多!”朱平槿在心里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他已经高高举起手掌,要把龙袍上的贪腐气息拍掉,这时又把手掌轻轻放下了。
他再次打开眼前的文件夹,把程翔凤的报告重新细读了一遍,眼前浮现出今年以来与大贪官廖大亨的良好合作。
今年年初,在仁寿、彭山和雅州三地,朱平槿有大笔土地入账。进入夏秋以来,在嘉定州、汉州、崇庆州和简州也有部分斩获。
廖大亨刚刚达成协议,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他的预期收入。他先是秘密发函三地,要求三地将王府收的投献数字报上去。
仁寿的新任知县据说朝廷已经任命了,可能还在路上,所以仁寿县根本没人理会廖大亨。
彭山县目前由藩司临时任命的双流县丞在署理。双流县全县尽皆王庄军屯,彭山县城更是护商队的天下,江口之战的战场也在双流县边界上,所以这个县丞与双流知县李甲一样,都是与王府打交道久了的老人。得知廖大亨发函,这个县丞迅速从彭山重新跑回老窝双流,以向知县李甲交接事务为由,拖着不去彭山上任,最后把事情拖黄了事。
雅州知州王国臣比双流县丞还绝。他的呈文里直截了当,称雅州地界王府占地甚多不假,但王府并未收受奸民投献半寸土。据查,那些土地都是王府用白花花的现银买来的,有双方的买卖交割契约为证。
总之,廖大亨的函是白发了,最终一无所获。
廖大亨吃了瘪,并不甘心,又派他的心腹赵师爷到三地暗访。
那赵师爷临出发前,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廖大亨已经与王府达成秘密协议的消息,出去了两三天便去信东翁称自己病了,要求回乡休息一年。
廖大亨情知是怎么一回事。念在赵师爷追随多年的份上,依旧把他留在成都府。
赵师爷因祸得福。他并不到巡抚衙门上值,但每月的幕金照拿。
廖大亨计无所出,只好再次祭出他的杀手锏刘先生。刘先生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从朱平槿那里拿到了廖大亨想要的数字:彭山、仁寿各十万,雅州五万、嘉定州三万、崇庆州、汉州、简州等地共两万,总计三十万亩。按今年每亩五分的赞助费标准,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较之廖大亨先前预计的几十万两那是少多了。
廖大亨当然极度失望。不过他已经发现,他一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能把朱平槿的几十万两银子全部吞入肚中。
这笔钱即便搞到手,也要大家分润。省里拿一点,地方各级拿一点;私人拿一点,藩库也得拿一点;四川拿一点,朝廷,尤其是皇帝也得拿一点,这样各方的利益才能平衡,各方对此才能反对少、支持多。只要私人的那一块,交由廖大亨主持分赃即可。
除了田里的银子,廖大人现在还有更多更大的追求。一份秘密协议,只是廖大亨与朱平槿携手共建美好明天的奠基石,他才不会因此与朱平槿翻脸!
廖大亨通过他的亲戚刘先生,爽快地认可了朱平槿报出的田土数字。
朱平槿也承诺,只待秋收后,这笔银子就可以到位。
昨晚刘先生与程翔凤两人见面,刘先生**裸地明示程翔凤,双方应当联手做更大的生意。都江堰的蚕崖关、华阳县的龙泉驿等等,王府设卡收费,廖大亨在当地巡司派出自己人进行保护,然后双方五五分账。
蚕崖关是川西内地连接松潘茂州的重要关隘。与飞仙关一样,也是茶马贸易的重要通道。
而龙泉驿是成都连接简州、资州的重要陆路口岸,前世的成渝公路,无论是高速国道还是动车铁路,都毫不犹豫地挤进了这条狭窄的通道。
控制这两个关隘,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经济上,对朱平槿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如此稀疏的设卡布局,还很难达到松林山孙洪奏对时提出的以设卡收税,达到逼迫士绅投献的目的。
于是双方代理人一阵讨价还价,再次达成了协议:王府可以在省内择地设卡收税,但一半收入同样要进到官府腰包里。为了确保收入透明,官府可以派出人员,在各个收费关卡监督。
程翔凤的在廖大亨那里的收获还不仅于此。刘先生因为事关重大,害怕王府不相信他的代表资格。所以今天一早就引着程翔凤拜见了廖大亨。
廖大亨与程翔凤面对面,当然不会对双方合作捞钱分账的事情说上半句,而是应程翔凤的要求对王府上奏朝廷的奏章发表了几点个人看法。他建议,王府向皇帝上折子,说明蜀王府通过节衣缩食,凑出了一笔银子,可以详细说明这笔银子的来历。来历说清楚了,更关键的是这笔银子说明银子怎么使用:
第一要请求皇帝批准,蜀王朱至澍葬礼的费用一半由蜀王府自己出钱来办,另一半用四川百姓的三饷折抵。一句话,蜀王府出一半,朝廷出一半。
按礼制,亲王的葬礼应由朝廷主持,所以理所应当由朝廷出钱。朝廷出钱,实际上就是皇帝发个诏书,表明“优渥”,然后四川藩库掏银子,最后在四川上缴朝廷的赋税中扣除。可是去年张献忠入川一搅,四川藩库已经空空荡荡,哪里还能承受这么大一笔开销?朝廷赖账,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得不给蜀王府补偿。
第二向皇帝说明,蜀藩一系的宗支已经欠发宗禄数年,许多远支宗室开始饿饭了,甚至沦为街上的盗贼与乞丐。对此可以举几个鲜活生动、催人泪下的例子。对于那些生活特别困难的宗室,蜀王府为了保全亲亲之谊,已经代朝廷发放宗禄救急。代发宗禄的数字要准确到两钱分厘毫。
为了解决宗支的吃饭问题,请求朝廷允许他们自谋职业,百业不预。
第三,进一步向皇帝说明,四川近年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为了解决宗室的吃饭问题,蜀王府在官府认可的基础上,召集流民开垦荒地。待粮食收成了,愿意捐献五千两银子给户部助饷。若明年四川风调雨顺,再捐一万两银子助饷。
廖大亨提了建议,还向程翔凤表示,巡抚衙门愿意将此奏章转奏陛下。至于巡按衙门同时转奏之事,由廖大亨去做工作。
……
朱平槿推开眼前程翔凤的书面报告,微微笑了起来。
三饷折抵、代发宗禄和开垦荒地,都是为朱平槿圈占土地和收取投献寻找借口。可廖大亨的建议,政治上完全正确,立场不偏不倚。不仅为朝廷省了大笔开销,而且让四川省官府和百姓都落了不少好处,这充分体现了廖大亨作为大明省级高官的思想觉悟和工作水平!
亲王一级的葬礼花销可不是小数,光是陵寝的修建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朱平槿记得,第一代蜀王朱椿的陵寝,花销近百万两,这还是极为简省的。京师帝王陵,如那个同样吃了红丸致死,只当了几天皇帝的泰昌皇帝。陵墓修得是最差,可是工程造价也要几百万。
不过廖大亨以蜀王陵寝为借口,那纯粹是无事找事。蜀王朱至澍自封国伊始就开始营建自己的陵寝,至今已经修好十几年。人死了才修墓,那尸体还不发臭生霉化成水?
可朝廷既然要当这个冤大头,你还不能不让他当。因为这是法律的强制性规定。你不能不遵守,否则就有人弹劾你,说你逾制。所以朱平槿的爹死了两个多月,还停在承运殿里,没法入土为安。
按廖大亨这个思路报上去,朝廷诸公不批那是脑袋有包。
至于以朝廷欠发宗禄的这一点做要挟,估计连皇帝看了也会很难受。
廖大亨看得很准,当今皇帝是个要死要面子的人,最怕别人指责。皇室宗亲被活活饿死,很可能被写入青史。
那种压力,是当今皇帝绝对不能承受的!
……
朱平槿拉回文件夹,用笔在砚池里蘸了水,批道:
“廖抚所议甚好!请程先生照此拟稿。设卡之事,须待罗姑娘回府议过方可。另需特别说明,本世子葬父之银,乃是出卖先王宫苑所得!”
朱平槿合上文件,嘴角留着一丝微笑。
设卡收税,官府派人监督?好,我们张开双臂欢迎!
别以为就你廖大亨一人能当贪官,你下面的搞监督的人就不能当贪官?把你下面的人挖空了、朽烂了,报上去的还不一样是神仙数字?
一正一奇,一明一暗,既是兵法,亦是王道。
朱平槿指节轻敲桌面。
几经犹豫,他终于定下了多路并举、多管齐下、前后下套、四面出击的应对决心。
就在这时,他听见谭芳在窗外惊喜叫道:“罗姑娘您回来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欢迎老婆。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抓住大门的黄铜拉环,又听见谭芳委屈的声音:
“罗姑娘,世子爷绝食了!”
这个死妮子!
一定要找个机会,廷杖那小妞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