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古称江阳郡。
在朱平槿前世,即便是泸州当地人,知道这个古称的也不多。他们对另一个别称更为津津乐道:“酒城”。曾经一度遍及全国的酒城xx,成了某些特殊人物的销金帐暖之所。
大明朝的泸州,北临沱江、南依长江。因为靠近夷人的传统领地,城池建的格外坚固。青砂条石的城垣,一城形锐,两面环水,三隅陡绝。唯一通向陆路的西面,一座高耸的忠山(注一)挡住了进攻者的道路;更有一座高居山坡之上的龙透关,卡在沱江和长江之间最窄的地峡处,掩护着身后的忠山和泸州城。正因为泸州城固若金汤,所以自古以来便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谚语:
“天生的重庆,铁打的泸州!”
可惜,这座号称铁打的城市同样被张献忠轻松拿下。满城的文武,除了在城外屯田的泸州卫指挥王万春,成功跳江逃命的泸州卫指挥佥事马应试等人,几乎没有幸存的。这个曾在官方记载中拥有数十万人口,四川省五个直隶州中人口最多的地方,陷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献贼弃城西去,带领残兵成功抢先收复泸州城的马应试随即向朝廷弹劾指挥王万春弃城而逃。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没有时间展开调查,立即指令马应试署理泸州卫事。王万春到哪儿去了?当时谁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这位年轻的世袭指挥当时正在泸州与永宁的交界处部署屯垦,恰好躲过了这一劫。可惜他躲得过献贼的明刀,却躲不过官场的暗箭。
……
崇祯十四年秋七月十日傍晚,即建立南溪护城队的书信还在上报之时,谭思贵带着护商队第五连的三个排乘船到达了泸州的城外。此时他并不知道,他所率的第五连已在松林山大整编中改番号为护商队第四营第一连。
谭思贵此行租用了十条雅州的官船,都是载重五百石以上的大粮船(注二)。八条载人,两条载货。船未靠岸,他们便被十几条小船和划子给围住了。这些船插着明军的旗号,船上也立着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
一条官军的小船无声无息靠过来,用带铁钩的竹竿拽住领头的船,让它横在船队前方。其余的小船和划子纷纷靠过来,夹在粮船两边,防止其余的粮船顺江溜走。见已经制住了粮船队,一个小兵抛出带铁爪的绳子,把大小两条船拉在一起。另外官军在船头一名年轻军官的指挥下,亮出了刀枪,准备跳帮。
官军的船只靠过来,就在领头大船上的谭思贵早看见了。只是他还拿不准到底打还是不打。
初到泸州,就直接与官军开战,这可不是小事。会不会给世子那边闯祸?
新任泸州判官高登泰还要等几天才到,他到了会怎样处理?
所有这些事情老谭都要考虑到,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街上要饭的流民了,而是代表王府、代表世子的一方大将。可总参调兵的命令只是让他到泸州建立护庄队,并且听从高登泰和舒国信的命令。现在高判官又不在,舒先生在船队最后一条船上,所以谁都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拿主意。
官军跳帮,等于被人反剪双臂。一直隐忍不发的老谭终于憋不住了,从船舱中钻出来。
“喂!喂!你们干啥呢?想打劫是不是?知道这是谁的船吗?”老谭对那年轻军官喊道。
那年轻军官典型的水战打扮,既没穿铠甲,也没有穿鸳鸯战袄,只是用一块红布简单裹了发髻,腹部系了一块红色护腰,护腰上绣着狮子。
老谭钻出船舱,那年轻军官便注意上他。灰色的束腰布袍布裤,头上带着黑色的八瓣盔,一簇红樱生在盔心。样子显老,仿佛四五十岁,脸上全是岁月的沟壑。身材也不高,
皮肤黝黑,一双糙手铺满老茧,好似田中的一名老农。
看到老谭的模样,那军官的嘴角扯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他没问老谭的身份,只是昂着头大声宣布:
“本官奉上官军令:过往船只,一律停船检查!凡有违禁之物,一律没收!”
“啥是违禁之物?”老谭眯着眼睛问。
“就是刀枪兵器!”那军官斜着眼睛看青天,好像他看不见老谭身上挂着的腰刀。
老谭脑筋一转,明白遇到讹人的官军了。
他们不是在搜查什么违禁品,他们是在找理由抢劫。
老谭心里有底,所以也没急。他先拱手问明对方的身份。
“泸州卫的?敢问大人贵姓?”
“免贵姓马!”
“原来是马大人!鄙人姓谭。幸会!大人是泸州卫的,我们正好到泸州下船。这里江流湍急,不如我们就让马大人押送着,先让大船靠岸再说?”
那姓马的军官瞧瞧老谭腰间的刀,没有说话。
老谭一瞧对方戒备的神色,呵呵笑了。他慢慢解下自己的腰刀,“啪”一声扔到对方船上。
“马大人,如此可以放行了吗?”
年轻军官彻底放了心。他的手指点点老谭的脑门。
“你!到我船上来!坐本官的船走!”
……
官军的小船比大粮船轻快许多。
船靠码头,早有岸边的趸(dun)船搭上了跳板。那马姓军官嫌趸船上的人动作迟缓,提着老谭的刀,在踏板上一搭脚,纵身两跃,如春燕掠水般跨上了趸船。
老谭就没这本事了。两船间跳板就是块单薄的木板,不足半尺宽。人踏上去,跳板立即晃晃悠悠。老谭是个正宗的旱鸭子,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让他顿时头晕眼花。瞧着老谭战战兢兢一摇一晃这般熊样,那马姓军官哈哈大笑起来。老谭就在他的嘲笑声中,一步步在跳板上挪动,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老谭当众出丑,已经羞红了黝黑的脸颊。
“见笑!见笑!鄙人头晕想吐,先上岸一步如何?”
那军官还没收住笑,听老谭说得惨然,于是挥挥手,让老谭先上岸。趸船与码头陆地之间也是用跳板连接,于是老谭又出了一回丑。
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老谭总算回过了神。他自顾自地从腰包里摸出火镰和火折子,准备点支烟卷给自己压压惊。
噼啪噼啪几下,火折子燃了起来。老谭从怀里摸出支烟卷,横着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才用嘴含了,凑到火焰上。可烟卷没点燃,却突然自己飞走了。
老谭扭头一看,那烟卷已经到了马姓军官手中。那军官分明没有吸过,正拿着端头往嘴里塞。
“大人是吸烟还是吃烟?”老谭问。
那军官见老谭还敢说话,连忙眼睛一鼓:“违禁品,没收!”
“好好,没收!大人说了算!”老谭嘻笑着,又飞快掏出一支烟卷,放在火上点了。他狠吸了两口,喷出烟圈,非常享受的样子,这才道:“马大人,这烟卷是用来吸的。闻这香味,含住就行,用不着牙齿咬。”
那军官默默点点头,把烟卷从嘴里拿出来,擦了上面的口水,又把嘴里的脏东西呸呸吐了,学着老谭的样子,把烟卷点燃了,小心吸了一口。
体验感到很新奇。那马姓军官抽了一口,便连声对老谭道:“嘿!老哥,这玩意儿吸着还挺香!”
“那是!雅州烟草局的特产。这东西祛寒(注三),先前只有辽军和北地的官军才发。这次罗姑娘让我们带了几箱,拿到泸州来发卖。没曾想,到了嘉定州便被当地商户
抢完了!”
老谭没说真话,其实他的烟卷大都在叙州府南溪县推销出去的。南溪知县朱由援和当地士绅为了留下保命的武装,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这玩意儿不错!”马姓军官凑到老谭身边问道:“一支多少银子?挺贵的吧?”
“不贵!一两银子一百支,够吸一个月。一箱两千支,只卖二十两。”
“那您卖了多少箱?”军官又凑近了点,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老谭好像毫无警觉。
“不多!我们出门时,一共带了五百箱,装了两条船。现在只剩八十箱!还得留两箱自己慢慢吸,还剩……”
“七十八箱。卖了四百二十箱,得银八千四百两!”那军官立即帮老谭算出了得数。
他本来要立即叫喊没收的。但老谭既然抽得起一分银子一支的烟卷,绝非一般的老农。况且老谭刚才的话里还露出了点消息,所以他本着稳妥的原则决定再问问。
“那罗姑娘……一定是您家的大小姐吧?”
“不是!”老谭摇头否定了马姓军官的猜测,“那是朱家没过门的长房媳妇!”
“你主家的长房媳妇?那就是你未来的主子婆娘了!你说说,你主家姓啥?做啥买卖的?雅州烟草局?生意不小嘛!”
“我说了。就是朱家呀!”老谭惊讶道。仿佛军官的智商之低,远出乎于他的想象。
原来自己正被这老农戏弄!他那军官顿时火了,立即沉下脸来。他拔出刀,用细长的刀片拍拍老谭的前胸,低吼道:“给你脸,你还不要脸!给本官说清楚,你主家到底是谁!船上还装了啥!还有多少银子!”
“大人!我已经说两遍了,就是朱家!”老谭赶忙急着分辩:“这船上除了烟卷,便是朱家的庄户和粮食。粮食有自带的,也有南溪知县大人送的。银子吗,刚才大人已经帮鄙人算清楚了,有八千……”
老谭正在分辨,码头上方高高的台阶上却传来一声大吼:“小五子,你他妈的还在磨叽啥?还不赶快押着货船靠岸卸货!”
“是!爹!”年轻的军官飞快抬头答应。
“还他妈的给老子耍花枪!”
他扔下老谭,骂骂咧咧跑到码头上挥手叫喊,让官兵划船把大粮船直接顶到岸边。大船的船帮高,与码头的高度差不多,不需要调整高差的趸船做过渡。
孰料几条大船一靠岸,上面立即跳下来许多手持刀枪的士兵。这些士兵黑盔红甲,都背着个灰布缝制的大背包。老谭见了士兵上岸,立即喊口令集合。不一会儿,一个百多人的三排队列就整齐出现在码头上,头顶上的矛尖个个磨得铮亮。
“妈的!你们他妈 的到底什么人?”那个年轻的军官满脸惊恐,连声高叫。他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扭着,后面还跟着个哈哈大笑的虬须汉子王三牛。
“三牛,放开小马将军!”谭思贵走过去,对着那正在揉膀子的年轻军官道:
“我再给马大人说一遍:我们是朱家的庄户,来给朱家看门护院的。这天底下到底有几个朱家?我们四川又有几个朱家?您大人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呢!看大人的打扮,想必也是世袭的军官。你老马家给朱家当了三百年的差,你还非问朱家是谁,还干啥的!
你这纯粹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注一:现在忠山上建了泸州医学院,车过沱江桥就可见到。
注二:约三十载重吨。
注三:中医认为,烟草有祛寒除湿的功效,所以烟草最早是从辽东边军中流行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