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杨二叔,滑竿落了地。曹公公坐在滑竿里,详细询问杨二叔崇义庄的迎驾准备情况。
既然曹公公问起,杨二叔便一一回禀。
一是告知了庄里所有庄户,见着世子要跪下答话;
二是各家自行清扫宅院,畜生都牵到庄外喂养,免得熏到世子;
三是庄里道路已经撒了些净土,今早还会再撒些水,免得马匹一踩,尘土飞扬;
四是各家有新衣的都换上。没有新衣的,各家匀些布头补一补,免得脏了世子的眼;
五是年初那些参加闹事的人,世子来了不准出门,只准在家窝着;
六是……
杨二叔凭借记忆,费力地将一条条事情说出来。好容易说完,他黝黑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水。
曹公公听完了,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他还满意。
他对杨二叔道,世子性简,最不喜农庄铺张浪费。庄里准备的饭食,农家的原味即可,切勿大鱼大肉。只是为了表示对世子的欢迎,庄上还是应该组织几十户家景殷实、懂事会说话的人出来欢迎,这样庄口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如果世子问话,让他们尽量拣好话说。
杨二叔忙道,昨晚收到县里通知,已经连夜安排下去了。他正说着,就见着他的老婆领着一大群女人过来。
他女人很远就对他喊道:“当家的,大家伙都要出来看世子爷!我拦不住怎么办?”
……
从成都北门到崇义庄,不到二十五里路,而且全是宽阔平坦的大路。朱平槿和刘之勃一行骑着骏马,时奔时走,时而停下来查看路边庄稼的长势,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崇义庄。
崇义庄在大路东面,距离大路不到两里路。朱平槿人熟地熟,马头一拨,率先拐进了岔道。刚到庄口,便见大群人密密麻麻挤在庄口,人人翘首以待。
见到朱平槿一身庄户打扮打扮,那群人明显傻了。可他们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呐喊,锣鼓震天。所有庄户都跪在了黄土中。数人前趋数步,跪在了朱平槿的马前。
见走在头里的人是太监。朱平槿便轻盈跳下马,将缰绳和马鞭甩给了他。
“你是曹三顺?老曹公公的干儿子?”朱平槿问太监。
“世子爷还记得奴婢?”曹三顺的眼睛顿时泛起了大片泪花,“出府十年,奴婢只在年节时见过娘娘和世子爷几面……”
蜀王府里外的太监宫女成百上千,朱平槿哪里还记得这个中年太监?无非是出发之前,他看了办公室和承奉司准备的材料。下基层搞调研,当然有所准备。
“还记得当年出府的原因吗?” 朱平槿又问。
“奴婢知错了!”曹三顺扑通又跪下了,“那时奴婢年少不懂事,喝了酒说浑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还是好……奴才嘛!老曹公公一生忠心耿耿,有大功于我王府。现在他能颐养天年,既是娘娘赏赐恩德,也是他修来的福报!你要好好学他!曹三保和曹三泰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你也要努力!”
“奴婢一定好好学习干爹!奴婢一定好好努力!”
“好了!”朱平槿拍着曹三顺的肩膀让他起来,“这位是四川巡按刘大人!你们都过来,参见刘大人!”
……
朱平槿熟悉的调研形式,无非就是听汇报、看材料等等
,俗称“听看”。为了掌握农村的真实情况,朱平槿还准备加点“干”。
朱平槿没有先听汇报,也没有东看西逛,直接叫上了杨二叔,去了他家的佃田。
杨二叔当了中庄管事,只是个半脱产的中下级干部,每月有一石稻米的补助,依旧有自家的佃田。
谷子熟了。黄灿灿的稻穗托在手心,沉甸甸的。川南气温更热,五天前就开镰了。
火辣的阳光烘烤着朱平槿的后背,试图榨干他身上的水分。他直起身来伸伸腰,顿时满眼的金色。他挥动手臂,大喊一声开始。
镰刀挥舞,稻穗成堆。
杨二叔和他的家人,帮忙的庄户,警卫连士兵,近百人围着这块不大的田往中心推进。挽起袖子大干的李明史,不停地把高大的身躯暴露在朱平槿的视线中。前面割,后面捆,流水线作业,很快田里就出现了一堆堆的稻谷。
“人多力量大!”
朱平槿刮下额头的汗水甩进黄土,对刘之勃笑道,自从蜀王庄推行五五减租之后,逃佃到王庄的人是络绎不绝。如果那些土豪劣绅不减租,那等着瞧吧,这秋收之后,便会出现大拨逃佃的人潮。欺天欺地难欺人心。农民心里有杆秤。谁对他们真好,谁对他们假惺惺,他们一清二楚!
朱平槿还道,听说春天以后,就有汉中和荆襄的流民往四川跑。四川官府要提前储备些粮食,总得让这些难民有口粥喝。
刘之勃不置可否,他只是面带忧色稍稍点头。在他们身旁,庄户和士兵们正说笑着飞快擦身而过,两头的扁担尖各叉着一捆稻谷向庄子中的晒场快步走去。
“刘大人,该我们上场了!”朱平槿兴致勃勃地跳下田坎,大声吩咐:“李明史,在田角钉下木杆!张宝恒,扯皮尺!拉直喽,但不要太紧!李四贤,你来记录!”
……
这块田经目测为一个不规则的五边形。一个五边形可以分割成三个三角形。在五边形五个角上各钉上一根细木杆,作为测量的基准点。皮尺测量每根木杆之间的距离,共七段距离。测出距离后,再用海伦公式计算五边形面积。
朱平槿初进公务员队伍时,曾经当过三个月巴中市某县某乡某村某组扶贫帮困工作组办公室副主任的驻村联络员,这套办法还是他当年跟着农民伯伯学的。只是海伦公式要用到开方,他手里既没有计算器,也不知道古人如何开方,所以只好凭估算来碰运气。多碰几次,开方精确度就足够了。
朱平槿两腿分叉骑在田坎上,用树枝当笔,以大地当纸。验算确认无误,他这才开口道:“一共等于七十一点六平方丈,六十平方丈为一亩,约合一点二亩。称出了总重量,再用面积一除,就可以得到准确的单产!”
“下官不知世子还会数学几何之法!世子所用数字,竟然宛若天书!”刘之勃偏着头歪着下巴,眼珠不停的转移着,从朱平槿肩、头、手臂中的缝隙中观看地上的算式,“下官在京,曾听说故大学士徐公(注一)也甚好此道。可惜其得意门生孙元化,因登州之变死在了菜市口!”
刘之勃时刻不忘本职,朱平槿只好虚与委蛇。
“此乃三斜求积数,秦九韶《数书九章》里便有!西方又曰海伦公式。三斜就是大斜、中斜和小斜,即三角形之三条边。”说到这儿,朱平槿突然将手里树枝扔向远处,不满问道:“古人说话,就是拗口
!简简单单三条边,何必斜来斜去?刘大人,你是进士出身的饱学之士,能否告诉本世子,为什么古人都喜欢弄个玄而又玄的名字?”
“这……下官实在不知。”刘之勃被朱平槿的神来之问弄得头大。
“算了!既然他们是古人,本世子就不与他们计较了!”朱平槿一挥手,表示了自己的宽厚大度。
“这数字下官还想请教世子……”
“此乃阿拉伯数字!顾名思义,就是阿拉伯人用的数字。阿拉伯古称大食,故而又称大食数字!”朱平槿道。
刘之勃大吃一惊:“世子竟然通晓大食数字!”
“区区大食数字算得什么?本世子还是英语六级……就是一种夷语。”朱平槿抿抿嘴皮,及时转移话题:“本世子会的,罗姑娘也会。蜀中女子万千,本世子为何独喜一人?”
……
相貌平平的罗姑娘如何专宠于世子,一直是蜀地时髦漂亮女子最热衷八卦的话题之一,当然八卦者咬牙切齿的居多。但是,她们多热衷于想象世子连诗那个神秘的夜晚,而对真正的事实视而不见。
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不断主动被动地扭曲事实的真相,直到自己心满意足为至。这就是娱乐业的规律。
但是朱平槿不是娱乐明星。他是贵族,他是政客,他是谋夺天下力挽狂澜的穿越者。
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就有可能对他的前途产生影响。比如陈士奇竟然把丧期留宿民女淫 乱等文字公然写进了奏折,这让朱平槿对当今蜀地的娱乐业价值导向产生了高度警惕。
刘之勃好像对朱平槿语言背后的深意浑然不知。他只是哦了声,再没声音了。少顷,他终于开口打听:“不知世子是哪里学的这些学问?”
舒师傅源头说,肯定要露馅;商山四皓源头说,有故意炫耀之意;至于天授源头之说,更是司马氏之心,路人皆知。朱平槿内心并不相信这些神鬼之说能为自己带来政治上的好处。须知这些成本极低的游戏,你能玩得,别人也玩得。
要提高游戏的门槛,把绝大部分人都挡在游戏之外,只能借助朱平槿得天独厚的身份优势。
“王府藏书汗牛充栋,开卷有益也!”
“那罗姑娘……”
完了,还是穿帮了!朱平槿心理素质瞬间遭受了极大的考验。
刘之勃的本官是御史,而御史的岗位职责之一就是“风闻言事”,也就是拿工资带级别的官方职业狗仔队。好在朱平槿经过了大风大浪的锻炼,脸皮已经厚如城墙。
他波澜不惊,笑对职业狗仔队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世子与罗姑娘时常互通有无。其天资聪颖,敏而好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哉!”
刘之勃又是一声哦,声音带着些许失望。
或许,他的下一个请求便是申请参观蜀王府图书馆。
朱平槿不会给敌人以机会。他不等刘之勃开口,便从田坎上一跃而起,差点撞歪刘之勃的鼻子。
“刘大人,田地面积测出来了,现在就看粮食产量有多少。如是亩产能达二石五,以此推之,蜀地今年丰收有望矣!吾国之民可饱腹矣!走,同去晒场!”
注一:指上海人徐光启。他死于崇祯六年,因此称为“故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