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与廖大亨两人眉来眼去几个月,终于在那一晚捅破了窗户纸,勾搭成奸。 随即,蜀王府和巡抚衙门按照商量好的办法,各自行动,准备好生接待京师来的贵客。当然,那些知道朱平槿和廖大亨底细的人,比如富顺王父子、刘尽忠、陈士奇、傅崇奇等人的命运,在那一晚也就此注定了。
第二天一早,朱平槿便召集在成都的王府官员在谨德殿开会,随即发出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命令:
解除了贺有义总参谋长职务,遗职由舒国平接任。孙洪升任第一副总监军,并兼任干部局长、宣传局长和护商队第一团监军。李四贤升任第二副总监军(副团级),并兼任兵役局长。军法局长则改为郑安民和孙洪兼任。
解除了宋振宗护商队第一团团长职务,遗职由贺曾柄接任。贺曾柄仍兼一营长。第二团同时解除对谭思贵第四营的指挥。
贺有义将以飞仙关巡检副使从九品的官职,署理江安县务;宋振宗则以秦军千户的正式武职,升任泸州卫指挥同知,署理卫事。除了官面上的职务,两人还将与泸州判官高登泰、署理纳溪县事的舒国信和护商队第四营营长谭思贵一起,组成临时的泸州军政委员会,由贺有义负总责。
泸州军政委员会的主要任务,就是凭借掌握的军政大权,将泸州板块打造成蜀王府在万里长江上的第一个基地。
随着朱平槿旨意的连续发出,蜀王府对泸州的巩固和开发的节奏再次加快。
接到任命后的第三天下午,宋、贺两人便率领一支紧急挑选出来的干部队伍,包括从护商队、护庄队和左护卫中抽调的军事干部,从王府长史司和承奉司抽调的文官、书办和太监、宫女,从各王庄、王店抽调的管庄、掌柜,从情报局抽调的细作,以及新近通过蜀考进入王府做事的书生,一共两三百人组成了一个所谓的“南下干部团”,在成都府的东门渡口上船,经岷江水道向泸州驶去。
随着发往雅州、仁寿、彭山的人事和部队调令,那些地方也会抽调精兵强将,南下支援泸州。
……
朱平槿夫妇的眼睛暂时放在川南的泸州。而在此时,一支不足千人的小部队正在艰难地向川北前进。
五月至九月正是川江的夏、秋两汛。每到这个季节,四川西边绵延数千公里的雪山,就会在阳光的炙烤下,通过高山峡谷间那些弯弯曲曲的水道,向下游的平原和丘陵倾泻大量的高山融雪。
这个季节,还是四川的雨季,从南面飘来的富含水汽的云朵,翻不过北边的秦岭山脉,也越不过西边的青藏高原,只好停留在秦岭南麓或者横断山系的东麓附近,把自己携带的水珠源源不断地抖落下来。丰沛的降雨,小部分浸润了土地和森林的根系,更多的则沿山势滑落山涧,成为注入川江水系的一条条奔腾的支流。
由护商队一团三营为主体的北进支队在陈有福的率领下,在距离顺庆府不远的青居渡口上了船,然后沿着蜿蜒的嘉陵江逆流而上,向他们这次行军的终点保宁府所辖的南部县新政坝驶去。
这条水道并不太远,如果顺江而下,也就是大半天的时间。可逆流而上,而且是在汛期时节,行船的速度就很慢了。每到江面狭窄,水流较急的地方,就不能单靠划桨撑蒿,而必须用纤夫拉过去。每当此时,护商队那些穷苦出身的年轻士兵便在军官们的带领下,纷纷跳下船来帮着拉纤。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说的好。大家一起使劲,空载的船队很快接近了新政坝。
陈有福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左手拉住纤绳,右手拽着套在右肩上的绳套,把全身力气落在蹬在江边乱石上的后脚上。他四周都是帮着拉纤的士兵,侧前方还有一位缠着白裹头(注一)的老年纤夫。那纤夫的裹头吸收了太多的汗水,沾
上了太多的灰尘,已经从白色变成了黄褐色,如同两岸峭壁的颜色。
一只白棕色肚皮的飞禽闪电般地掠过陈有福耳旁,在天地间留下长串啸音。陈有福望着那飞逝的掠影,笑着问道:“大爷,这乱飞的鸟叫啥名字?天上怎么这么多?”
“这是鹞子!比鹰小,可飞得比鹰还快!”大爷爽朗地回答。他光着上身。长年纤夫的生活,纤绳已经在他的肩背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官爷你抬头看,这里就是新政坝有名的鹞子岩!两面绝壁,高有六七十丈,长有一里多。鹞子呢,就在岩壁的大洞里筑巢。它们最喜欢贴着水面飞来飞去,抓那些贪嘴的水鸟。”
“原来我们闯进了鹞子窝!这里离新政坝还有多远?”
“十多里。出了鹞子岩,前面江西边是离堆(注二),江东边是一座大寺,名叫给孤寺。过了给孤寺就可以看见新政坝。官爷,过了鹞子岩这江面便宽了,水流也缓了。到时你们上船歇着,有我们这群苦哈哈就行!哪有你们出钱坐船,还要你们帮忙拉纤的道理?”
“不妨事!坐久了腰酸腿疼,还不如下来活动活动。出一身汗,全身都清爽!再说拉纤的人多,没人坐船,这绳子拉着也轻。”
“官爷,小民说句冒犯的话。小民活了五十,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官兵呢!”
“我们是护商队!不是官兵!”这时大爷身前的士兵发声了,“护商队!大爷你知道吧?”
“不知道。”
“蜀王府你知道吧?”
“那咋能不知道!”大爷大声道,“这儿便是蜀地!那是我蜀地的正主哩!”
“我们就是蜀王府的亲兵!”那士兵终于骄傲地揭开谜底,“跟你说话的,就是我们的陈营长!”
哎呀呀!那大爷脚步一软,几乎转身就要跪下去。可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江流湍急之时,纤绳千万不能松劲。若是船只被急流冲着往下行,那用多大的劲也拉不回来。
大爷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左右为难,只好用语言来表达歉意:
“小民真是有眼无珠!还把陈官爷你们当作天杀的兵匪。难怪,难怪!听说蜀王府有个世子爷,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能为父报仇,抓了那狼心狗肺的杀父仇人!还听说世子爷是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最是可怜我们这些小百姓!给王府当庄户,只交一半租子,官府不敢来征粮,官兵也不敢进庄抢掠。庄户白天下田劳苦,晚上吗就可以抱着媳妇美美睡上一觉。哎!可惜呀!这儿穷乡僻壤,离成都府太远了!也不知道世子爷会不会在我们这儿设个王庄。要是设了,我一家子也投到王庄去!”
听大爷说得有趣,他前后左右的官兵都笑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欢笑像一长串中间点燃的鞭炮,迅速向两头传递。不多时,绵延一里多的拉纤大军都充满了生气。
陈有福安慰大爷:“大爷,你们别担心这里远,世子心里装得下天地!你看,我们这不就是来了吗。世子这次派护商队来,就是要在新政坝设个王庄!临行前,世子让我替他带个话,告诉这地面上的所有百姓,说他没有忘记你们!要是有官府欺压你们,有土暴子来抢你们,世子就让我们这些亲兵替他打回去!”
陈有福话一出,旁边亲耳听见朱平槿校阅讲话的士兵们连忙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大爷证实,说得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哎呀,那感情好!那感情好!老天开眼,老汉苦了一辈子,今儿总算见到活菩萨了!”大爷激动得语无伦次,褶皱的眼眶里全是泪花,“城里的老爷和书生都说天家怎么怎么坏,穿的是金线锦缎,睡的是白玉大床,三宫六院玩不尽的女人,连茅房里的马桶也是黄金的。呸!我老汉就不信!这天下都是皇帝的,他还会把自
家的田荒了?瞧瞧你们这些菩萨兵,就知道定是那些官老爷和书生们乱传圣旨,冒着皇帝的名头来欺压百姓!”
“皇帝我没见过,不知道啥样的。”陈有福道。说话时他脑中飞过了许多的时光片段,脸色也严肃起来:
“但世子我见过!我就是世子救出来的流民,也是世子练出来的兵。我和世子一起吃过饭,世子吃的,和我们没两样。两碗干饭,几块咸菜。有肉了,世子先分给我们吃!世子穿的,也是我们一样的布袍!没有板凳,还会和我们一起坐田坎!大爷你说的对!这国家,就是被那些官老爷和书生们弄坏了!他们自己搜刮百姓,却把罪责都推到天家身上!现如今,世子亲自派我们过来,就是要解放川北的穷苦百姓,打跑土暴子,管住官老爷,让百姓吃饱穿暖,重享太平生活!”
“吃饱穿暖,重享太平!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咧!”大爷激动地将身上的纤绳狠狠绷紧,又有些担心地问:“陈官爷,不知道新政坝的王庄会不会收留我们这些跑江的纤夫?我们一家可是在蓬州哩!一分田没有,只有这把子力气。老爹老娘老婆都在,下面还有三个饭桶和三个赔钱货!”
饭桶是指儿子,赔钱货是指女儿。
陈有福和士兵们大笑起来。陈有福安慰道:“跑江的怎么了?我以前还是沿街要饭的叫花子呢!没田没钱都没关系,只要你们做事就行!以后王府的田多了,王府还会分田给你们种,一人五亩地,只交一半租子。加入我们护商队的,一个人每月补助两斗粮!我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子,都在王庄里,帮着王府织造局纺纱织布。前些日子她们捎来口信,说她们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像神仙!”
“哎呀!我家原来就是种桑养蚕缫丝的!后来土暴子来抢,官府来征,又遇到丝价大跌,我这才带着仨儿子出来在江上挣苦钱!要是我们替王府种桑养蚕,王府那个织造局要不要?”
一路上,贺永年给陈有福说了多次,顺庆府和保宁府山多田少,很多农户都是依山种桑养蚕。尤其是顺庆府,古来便是丝绸之乡。种桑养蚕在太平时节比种稻更挣钱,可如今战乱饥荒,丝绸锦缎这些精贵的东西销得少,自然价格暴跌,两府许多桑农都破产转行了。
“刘参谋!往下传,让刘参谋立即跑步来见我!” 陈有福转头大喊。
刘文郁也在与士兵们一起拉纤。他对体力活一点都不陌生。刘家以前并不富裕,他小时候也得跟着大人下田干活,美其名曰“耕读“。后来嗣父高中进士,进京当了官,他这才放下了锄头,来到京师专心读书。营长带着军官士兵下来帮着拉纤,他二话没说,带头挽了纤绳上肩。那些有戒备心理的官兵们,对这个没有斯文架子的年轻参谋也渐渐生出一点亲近感。
“刘参谋!营长在前头叫你!”一个士兵回头对刘文郁喊道。
“知道了,我马上去!”刘文郁将纤绳圈套从肩上取下,交给了后面拉绳的士兵。他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一蹦一跳地向前头跑去。
“营长!你叫我?”
“刘参谋!你帮我给世子拟封奏折!”陈有福稍一思考便道:“顺庆保宁两府,桑田甚多;如今粮贵丝贱,桑农甚苦。先照这个意思准备。等我们到了新政坝,再将所见所闻一并写上,请监军到了看过,联名奏请世子示下!”
“是!”
注一:四川乡下有白布缠头的习惯,据说是怀念诸葛亮(缠法与冀中平原大相径庭,与江西老表类似。)。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四川一些偏远地区仍然保留了这个古老的习俗。响木下乡,多次目睹。
注二:新政离堆,又称鲜于氏离堆,四川的四大离堆之一。书友欲知详情,请自行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