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过来,一听声音,朱平槿便知道那是廖大亨。 他的脚步无论快慢,一定会整个脚掌着地,绝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脚跟与脚掌交替翻飞。脚步声到了房门口,戛然而止,然后是一阵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然后那脚步声又重新响了一遍,只是这次是远去的声音。
朱平槿知道,是门口的小太监挡了廖大亨的驾。
他从桌上的烟盒中摸起一支烟,放在烛火上点燃了。一口烟雾从嘴鼻喷出,呛人的烟气立即就在密闭的室内弥漫开来。
廖大亨是不是拿来了最新的战报?
对了,如果一切如作战计划,今早特遣支队的先头部队第十营二连就会与围攻新政坝的土暴子交上手,战况中午就会传到保宁府。此外,刘镇藩部也应该联系上了,或许还有其他部队传回了消息。
朱平槿轻轻叹口气,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每一天都累得象条狗。而外面世界,每一天都在厮杀,每一秒钟都在死人。可与自己一同来到这个世界的老婆,却沉醉在自己个人的世界里。
她或许还没有意识到,朱某人与她的不同,绝不仅是性别和身份的差异,更重要的还有奋斗目标的差异!
朱平槿知道,老婆前世就瞧不起体制内混的人,所以用自己挣来的大堆金钱来刺激朱副处长。朱副处长挣着死工资,人穷志短,在朋友圈里以囊中羞涩著称,所以家庭地位也高不起来。可是现在,朱某人已经翻身奴隶把歌唱,他老婆依然用过去那一套收拾他,甚至是挖他的墙角!
朱平槿想着他老婆,不由得黯然愤恨起来。面前几张涂满字迹的信纸,看起来也是那么的可恶。他恨不得抓起来一把揉了,又或是推开窗户,向窗外的春光大喊一声:
“看,这就是与我一起重生的老婆!”
然而,作为政治人的朱平槿,冷静理性永远是他最大的长处。
消息组曾经秘密报告,田骞在离开成都就职潼川之前,向他的学生们写信,内容之一是对朱平槿的评价:
安徐而静,柔节先定,善而与不争,虚心平志,待物以正(注一)。
意思是朱平槿举止安详稳健,沉着冷静。柔和有节,成竹在胸。善于施恩布德,不与民争利,虚心而不自满,志平而不偏狭,用公正的态度来待人接物。
最后田骞的结论是:朱平槿乃“国之正主也。”
这个“国”,当然不是明面上的“蜀国”,而是暗指“天下”。朱平槿知道这个评价有些言不符实,但他依然自得于这个评价,并决心从此认真践行天下之主的风范。
既为天下主,岂能为此两张小纸片所难倒?
朱平槿抖擞精神,为全身上下注入真气,重新开始拼音文字的翻译工作。
……
小太监左通送走了蜀抚廖大亨,依旧毕恭毕敬地躬身站在世子卧房的外面,屏声静气感受屋内的动静。
上次五尖特急世子杀了人,而且杀的是身边的太监,这次会不会又杀人?左通心里忐忑不安。刚才世子拍桌子的时候,他已经全身颤抖起来。然而,世子发作之后,屋内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传来。难道今日真能逢凶化吉?
这时,一股淡淡的烟味从房间里隐隐飘了出来。
世子在偷着抽烟!
廖抚从养生的角度,明确奉劝世子戒烟;
而院子里的李良医,更是坚决反对世子抽烟的。
他将抽烟视为自戕身体,等同于不孝;将抽烟视为自甘堕落,等同于滥赌嫖 娼,因此一闻到世子身上的烟味便要勃然大怒,说不定还会上奏朝廷!若是李良医闻到了,必然会……
左通想了想,一个好主意冒出来。
小太监左通的邪恶心思,关在屋里的朱平槿自然不知道。这时的他,正手夹烟卷,深伏在桌上,将最后两页信纸翻来覆去细读。
不经意间,他额上的一滴汗水坠落,浸湿了信纸的中央。
难怪老婆要画五个尖!
那一点点背叛老婆的小小念头,早已被他抛到了爪哇国。这个瓜婆娘!朱平槿心里怒骂道,最重要的事情说前面!说前面!说前面!
……
砰砰砰!
良医正李谅德怒火中烧,伸长手臂锤响了朱平槿的屋门。他一面手上动作,一面扇动着鼻翕,奋力地将空气中的烟臭味赶走。
“启奏世子!老臣有忠言进谏!”
“世子爷,奴婢们拦不
住李良医……”李谅德面前的三个小太监一起喊。
“滚开!世子身体有痒,就是你们这些贱奴怂恿的!本官要奏明圣上,将你们灭了九族!”
细弱的门栓终于承受不住几个人的力量,啪嚓一声断掉了。房门大开,几个人收不住脚步,又被门槛一绊,都摔在了地上。李谅德下面有三个小太监垫背,倒是摔得不重。他率先爬起来,将乌纱扶正,然后向朱平槿深深一拜:
世子身体即是国本。如今有痒,岂能不惜国本哉!臣请世子谨遵医嘱,不再抽烟!
三个小太监也爬了起来,个个帽歪衣斜,好不狼狈。他们偷瞥一眼世子,发现世子微笑着,将手中剩下的烟卷在桌上的一个瓷缸里摁熄。一股纸张燃烧后的灰烬味道正从那瓷缸里浓烈地散发出来。
院里的动静惊动了门口的警卫,其中还有正充任卫士的刘维明。他们冲了进来,片刻之后,就弄清了情况,手中刀枪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李谅德这个外来户。
眼见形势于己有利,三个小太监一对眼,领班张维上前一步跪倒:
“奴婢参劾李良医无旨擅闯世子寝宫,且出言无状,殊无人臣之礼!”
“李良医在蜀王府一十八载,侍奉先王与母妃,一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今日之事,情有可原,本世子不罪之。”
朱平槿笑着对李谅德道。然而他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犀利的眼神盯住了三个小太监:
你们先出去,请廖抚和程先生即刻过来!
……
“立即拟出三道旨意!”
朱平槿背着手站在窗前,院中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窗户纸,给不知所措的廖大亨留下一道侧身的剪影。
“第一道给官府王府王庄王店及护**全体上下,尤其是合州军医院的王翰、顺庆、保宁、绵潼、资简、泸州各处道路、水路,如发现有三名单身女孩结伴而行,问清姓名后立即送到本世子这里来!如遇反抗,就地……槛送!”
谁家的女孩让世子如此大动干戈?
正在记录的程翔凤自是疑惑,连廖大亨也好奇了起来。好在世子随后便做了解释:
“罗姑娘急信告诉本世子,太平县主携二仆离家出走,很可能要到合州军医院报名当护士。可怜四叔有子女九人,可嫡出者只此一女!听闻太平县主离奇失踪,四婶已经哭昏了数次!哎!”
“世子,可不好大张旗鼓!老夫担心贼人知道了,以为奇货可居……”廖大亨连忙提醒道。
“廖公想得周到。哎,就按廖抚所言办吧!”
朱平槿叹了一口气,又发布了第二道旨意:“第二道旨意,八百里加急。七日后,即二月五日,在保宁府召开特别高干会议。以下宗室和大臣必须准时与会,内江王、廖大亨、刘之勃、陈其赤、方尧相、罗大爵、吴继善、郑安民、洪其惠、李崇文、程翔凤、宋振宗、……”
“臣记下了。”程翔凤沉声答道。四川一省的宗室、高官和王府重臣全部齐聚于保宁府,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第三道旨意,”窗前的朱平槿沉默良久,终于用手指敲敲书桌,缓缓开了口,“令护**和护庄队全体部队,立即秘密动员,保持一级战备状态!一旦有叛乱发生,即刻坚决镇压,绝不可姑息养奸!”
廖大亨正待说话,世子却用手势制止了他。
“另令泸州之护**第七营并指挥第六营一个连,泸州、合江、纳溪三地护庄队各一连、九姓土司连,合编为护**第六团。团长兼监军贺有义。第六团立即前出永宁厅古蔺场,并相机占领赤水河下游之仁怀县和中游之土城(注二),控制赤水河道,监视遵义府方向。一旦发现苗夷叛乱,立即攻击,无需另行上报!雅嘉护庄总队抽调各县护庄队组成一个参战营到泸州,列入护**第六团建制。该营营长和监军人选由雅嘉总队推荐暂署,总监军部事后考察确认……”
世子这么大的动作,廖大亨终于憋不住了。
“世子,究竟有何大事发生?”
“春耕在即,罗姑娘派人到各地购买耕牛。一个商队走到遵义军民府,打听到遵义府有土司阴谋叛乱。”
廖大亨疑惑未减。
“遵义府,偏远之地也。一二土司谋叛,预警当地官府驻军即可,何至于再次全军动员?”
“本世子之母舅邱子贡,运王府长存米发卖于江南。行至安徽,见难民数十万于风雪中号泣,心中不忍,便将他们买了
回来,运往四川垦荒。书信至夔州,夔州总庄魏辰得知,便以飞鸽传书到成都。适才本世子收到罗姑娘急信,无奈之下,只好如此。”
“王府买几个人倒是小事,只是世子方才说买了多少人?老臣耳背,能否请世子再说一遍……”
“数十万!”朱平槿冷冷回道。
“天呐!”廖大亨和一直没有插话的程翔凤都惊呆了。
数十万人,一年要吃掉多少粮食!
“臣要拜折参劾皖抚郑二阳!”廖大亨怒气冲冲地叫喊道:“他南直富庶半天下尚且养不活,我四川西陲蛮荒之地,岂能养活?”
“廖公,恐怕还不止数十万!”
朱平槿的语调冷得像块冰,沉得像座山。
“南直难民沿长江西入夔门,湖广江西两省难民跟随从之,还有河南、山东……宗室朱至瀚已至夷陵。据他目视揣测,入川难民不会少于一两百万!夔州王庄奏报,首批湖广难民已行至巫山。魏辰亲自盘问得知,那些人大都从襄阳府逃难过来的,少数人还是南阳人氏!”
若要养活两百万难民,四川三年的税赋都不够!
廖大亨已经快站不稳了。可当程翔凤前去搀扶他时,他一把甩开了程翔凤,咆哮道:“老夫要参劾丁启睿、宋一鹤和陈睿谟!湖广江西之流民,他们岂能驱往四川!”
“廖抚,如今之急务,乃是如何安顿百姓!”程翔凤也有点上火了,“奏章来往半年,人岂能饿上半年?皇帝就算准了参劾,也无济于补!再说了,只要这些难民安顿好了,丁壮皆可募之为兵!”
廖大亨不笨,他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二月底便是秋粮大限,他若抗旨不缴,皇帝很可能首先拿他这个四川巡抚开刀。
“世子,那该如何是好?”廖大亨瞪着眼睛问朱平槿。
“去年秋粮么,只好用廖抚这身官衣抵挡一阵。只要挨过今年,明年我四川可为朝廷交银五百万两,加上今年欠税,八百万,一两都不少!”
朱平槿说着,忍不住对着廖大亨微笑起来。他的办法,还是所谓的“忽悠”。只要把这阵忽悠过去,就赢得了时间。而时间,会给朱平槿带来四川的稳定,带来强大的军队,带来经济的繁荣,带来朱平槿想要的许多东西!
朝廷诸公可不是好骗的!廖大亨依然愁眉苦脸。突然他眼睛一亮:“干脆就说我四川在天全以西发现了一个大银坑!正派出许多人手去挖。朝廷若有疑问,那便请皇上派出钦差,亲眼去看看。这般一来一回,一年时间又过了!”
廖大亨的办法虽然无耻低级,但要赢得一年时间,说不定真的有效。
程翔凤更关心另一件事:“世子,王庄与护庄队再次动员,春播在即,农忙时节……”
“请在川重臣来保宁开会,便是商议如何安置难民。”朱平槿平静地说“难民必须安置,安置必要垦荒,垦荒需有荒地。如今荒地遍野,一二劣绅却故意捂地不种。此等国贼,与土暴子何异?”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一股冷风从烂掉的房门吹了进来,让衣貂服裘的四川巡抚打了个寒颤。国贼,等同于土暴子,这是世子大开杀戒的前奏曲吗?
然而,廖大亨的心情刚刚跌下冰窟,朱平槿立即伸来援手,并顺手递来一个暖心暖肺的火盆。
“但百万流民入川,绝非只是安置问题!程先生已然说了,这流民要吃饭,也可垛集为军!可四川官军营兵不能打,卫所不能守,养之何用?不如尽裁之,取能战之兵编为护**……”
“世子!老夫以为,首要之事,便是军令政令归集于蜀王府!”廖大亨打断了朱平槿的话,“重中之重,乃是整军!有了兵,什么事都好做……”
“廖抚果真老成谋国!”
朱平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补充道:“全面发展,整体推进,这是必要的嘛!蜀地新政,这次保宁会议便可定下基调!只是总揽其事之人,本世子还未……”
“臣忝为川抚,当仁不让!”廖大亨躬身便拜。
注一:节自《六韬国务》
注二:明代仁怀县,今之赤水市,属真安州(今正安县)下辖县;
土城镇,元代称武都城。红军长征时朱老总亲自上阵的战场,控制着由黔入泸的要隘;
仁怀堡,今赤水市复兴镇。今天的仁怀市,是清代雍正年间移仁怀县治于生界亭子坝后形成的,两者不可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