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罗姑娘的小院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欢闹。
王道士与罗姑娘一问一答,进行得有板有眼。几个爱闹腾的女孩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句。
“朱平槿打仗时头上顶个什么不男不女的真武旗子,本姑娘开始就觉得怪怪的!原本以为那是他老朱家的门神,本姑娘没过门也不好说话,没想到是个造反派的图腾!造反派能有好东西吗?都是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土匪乱贼!”
罗雨虹大声骂道,就差把朱二世的大名点出来了。
“不过头顶个猪八戒确实不妥,别人会笑死的。我看呀,不如让观音菩萨来当守护神!”
罗姑娘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头顶佛门观音,那还不如干脆拔了盔旗!
王道士心里着急。可是他知道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得慢慢将罗姑娘心里的坎给铲平了。
“道书说,北斗九辰,应化分精而为九神也。
九神者,天蓬、天任、天衡、天辅、天英、天内、天柱、天心、天禽是也。这便是天枢宫大放光明,正应着天蓬元帅真君重降人世的道理。
罗姑娘,这天蓬元帅真君可不是城隍土地一类小仙!他号北极驱邪院,主治阴司。
故天蓬下凡,辟鬼驱邪,世间妖魔尽荡;又主掌兵府,禁御万仙。故天蓬现世,战无不胜,世间贼虏披靡,天下重现太平!
罗姑娘,这天蓬元帅真君还有一样神通,便是主阴阳造化,生育万汇。
故天蓬宝诰有云:
……现三头六臂之威容,运七政八灵之洪造。帝钟才震,万圣齐临;斧钺轻挥,群魔碎灭。神光赫赫,常救护于众生;真性巍巍,誓永兴于正道……
王道士左手舞帝钟,右手挥天蓬尺,终于在屋中央定了个三头六臂的神像造型。
这些神叨叨的玩意儿,罗雨虹初觉有趣,后感无聊。她看腻了,便轻轻打了个哈欠道:
“好了,王道长,你来说说玄武凌天枢,为什么天枢宫大放光明,北辰七宿则暗淡无光?”
这简单!
王道士终于微笑了:
“玄武者,即真武也!北辰七宿者,亦真武也!天蓬元帅为北极四圣之首,天猷(you)次之,翊(yi)圣再次之,真武只能敬陪末座。故而真武妨天蓬,不过是一时得逞而已!”
绕来绕去,原来是劝朱平槿造反!
罗雨虹终于明白朱平槿为什么急于不表态的原因了。
看来,战场的胜利,确实为朱平槿的声望加了不少的分。不少人都希望借搭着朱平槿的班车,实现他们自我价值的最大化!
见着罗姑娘脸色变换,王道士突然咬牙切齿地建议道:“小道以为,这西游记扬佛抑道,诽谤国道;内容胡编乱造,扰乱人心,该禁!该烧!天蓬元帅下凡,明明投进了蜀王府,怎么能误投猪胎呢?这分明是对天家的大不敬……”
“罗姐姐,这西游记好看呢!禁不得!”太平县主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县主说的对,不能禁……要禁,先将你这牛鼻子道士禁了!”吴素琪也气势汹汹地为太平撑腰。
“还有封神榜……”谭芳小声提醒罗雨虹。
那年单位春晚时,朱平槿面上蒙了个猪头脸,肚上捆了个大靠枕,肩上扛了根塑料九齿钉耙,戏脸壳两个小洞露出淫d的眼神,凑近了罗雨虹:
白姑娘,既然你找不到好人家,不如嫁给老朱我吧!
嫁就嫁吧!
罗雨虹心里哀叹,没想到一嫁,就嫁到了这里!
自从罗姑娘与世子拌了嘴吵了架,罗姑娘就经常这样一个人傻傻地沉思。
难道世子度了劫,罗姑娘也要度一次?
谭芳担心地看着罗雨虹,没想到罗雨虹已经回过神来,抿嘴笑起来。
“谁说要禁了?他本来就
投到朱胎里了呀!”
“罗姐姐!”太平县主嘟着嘴就要扑过来。
“可你这只小猪挺漂亮啊!”
罗雨虹亲热地把小姑子拉到自己身边,搂住她的柔软肩膀,抚摸她的披肩秀发。
“怎么头发胡乱散着,你常带的凤头金簪呢?世间万物,一阴一阳,阴阳相对。我们女人是半边天,自轻自贱要不得,千万别忘记了!”
太平县主听言大喜。她那点微薄的军饷怎够她大手大脚啊?她嘟哝着小嘴,平摊两只手掌,可怜巴巴举到未来的王嫂面前,趁机大打秋风。
“半边天?忘记了?”
众人目光的焦点之外,立在房间正中摆造型的王道士如雷贯耳,恨不得立即用两件法器狠狠锤扁自己的木瓜脑袋。
罗姑娘亲自把自己招到这里问话,为的什么?
先前的问话哪是什么题眼,根本就是个药引子!
既然世子是天蓬元帅,那么罗姑娘自然就是……嫦娥仙子!
……
自从朱平槿入幸盘龙池馆后,他越发喜欢这里了。有山有水,人少清净。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城稍远,大臣们奏事不太方便。
“让他们跑上几步,权当锻炼身体!”朱平槿暗想。
舒国平的奏答绵延不绝:
“……市以私恩,无以养国士;刑以重法,无以练虎贲!晓谕忠义,无以臣不法!
臣在栓子寨审问王文彪,世子对你有再生之恩,为何负恩背叛?他竟然大言不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命就一条,谁给的银子多自然卖给谁,这是天经地义!
臣想着当年碧峰峡这帮草标上山,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个个如冻瘪的幽灵,臣就气不打一处来……
是故臣以为:如今士卒来源甚广,其中质朴者有之,粗鄙者有之,奸猾者有之,恶行累累者亦有之,不可单纯以碧峰峡一路对之。
对知恩图报者,以忠义应之;对求食糊口者,以饷赏应之;对粗鄙不文者,以神灵应之;对恶习不改者,以铁的军法应之。如此一来,护**上下一体,心神同位,不愁战而不胜!
……汪督襄城之败,闯贼势必三攻开封;楚军北援,箭在弦上。如今臣最担心的,还是荆襄南直的献贼。一旦前方有警,护**难保不立即出川。可如今官兵新编,夏粮在收,兼之百万流民入川,人生地不熟,正是最需大军坐镇川内弹压之时。臣担心,若是栓子寨之劫再发……一旦军心不稳……
故臣附议孙、程两先生奏疏,非独为儒学一门一宗着想,亦为天下苍生计!”
“国平口才大有长进!”一直没有说话的马乾抚掌大笑起来。他比舒国平年高位重,与舒国平的叔父平辈相交,当半个长辈没有问题。
“马大人是赞同了?”朱平槿转头问道。
“臣赞同,也不赞同。”
马乾微笑道:“儒、释、道三教源远流长,合流早成定局。
就如儒道两家,少年时学儒,老年后入道,世家名士多为之,不为奇也。军中儒、释、道,宜别有宣讲。想当年世祖起兵北平,便有道衍和尚(注一)从旁襄助;如今闯贼军中,亦有宋献策这等妖道为虎作伥。只是废祀真武,难免引发朝局动荡,臣以为还要徐徐图之;至于改祀天蓬,臣以为不宜大张旗鼓……
吴承恩《西游记》一书民间流传甚广,这天蓬元帅化为猪精,已经广为人知。若是放任此书流传,恐为不妥……”
“马大人多虑了,这有何难?”孙洪迎着朱平槿问讯的目光,大笑道:“任它如何流传,改了就是!天蓬元帅沦为猪精,定是玄武这奸臣在玉帝面前进了谗言!高家庄的高小姐,定是月宫里的嫦娥娘娘转世。地上五百年,天上仅三天……世子,此乃臣之老本行,臣主动请缨,向世子讨要这份差事!”
“世子是否为天蓬下凡转世,有何
要紧?关键是废了百姓的真武信仰!”程翔凤出来帮腔,一语道破实质。
既然大臣们都赞同废祀真武,改祀天蓬,朱平槿也就不打哑谜了。他决定首先发动水军,让水军来出来造势:
“青联会那帮天马行空的家伙不安分,让他们一起来出主意改小说!”
“世子主意精美绝伦,臣顿时茅塞顿开!”孙洪连忙恭维道。
“还有孔先生的《温饱论》,立刻印发全党全军……全省各衙门军队学校工厂农庄,复兴报要开辟专刊,组织士农工商一起来讨论!有选择地刊登读者来信很重要,不要整日里都是那几个老面孔唧唧歪歪!贫苦百姓虽然言语粗糙,但是能代表蜀地百姓的大多数,这就是他们的价值嘛!”
这次全体大臣都离座领旨。
“本世子圣人弟子,鬼神之论,向来敬而远之。上加尊号,佞佛崇道之举,断不可取!”
朱平槿先把这件事情的底线划清,然后话锋一转。
“然则世间愚民者,佞佛崇道者甚多。一旦谣言四起,便有数万人铤而走险,广安何加起是也!更有少数道观,勾结逆贼,犯上作乱,金紫观金玄师徒是也!
人心向背,事关社稷浮沉!这个要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便要去占领。即便是违心之举,本世子亦不得不屈而从之!”
“世子高屋建瓴,眼观天下!”
“世子少年老成,洞察世事,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世子为国不惜污名,臣感佩涕零!他日天下太平,后人仰读青史,必定为世子今日之言……”
阿谀之声不绝于耳,朱平槿摆摆手。他的意思是这一招本副处长早领教过。现在废话少说,来点实际的:
“光有朝议风评还不行,要有组织措施保障。那个王道士,本世子以为其道学精湛,道法神通,且其甘守清贫,严持道戒……”
“可赐其封号,赏其道观,以彰大道!”孙洪立即建议道。这是历朝历代的通行做法。
“非也!”朱平槿摇摇头。他不想多花钱,也不想惹事。
“赐其道袍法衣法器即可,以免靡费官帑!”
“那废祀改祀之事……”
“藩司之下重设释道衙门,录其为副职,专管道家。另选一大儒为正,一高僧为副,以彰儒学正宗。遍查蜀地寺、庙、祠、观、,儒释道三家之外,皆为淫祠邪教!私自增建寺观者,无僧籍度牒者,着按大明律处分(注二)!
青羊宫紫阳真人,疏于道门管理,前有金鼎道人炼丹谋反之举,后有金紫观杀人窝赃之罪,两罪并罚,着革去其真人尊号,免去道官,圈禁青羊宫,闭门思过!”
“儒家正本清源,佛道亦不免乎?”马乾开心地调侃道。
“正本清源者,刀剑是也!”朱平槿严肃地回答,“既为刀剑,便要开锋见血!官风、士风、民风、学风,都要整顿;官纪、士纪、军纪,都要严肃!李先生!”
李长祥应声而出。
“请李先生为本世子草拟旨意,蜀王府将重颁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大诰》与《大明律》,另附《蜀地问刑条例》于其下。蜀地有不臣不法者,辄请以身试之!”
这回马乾没有笑。
贪污了六十两银子,便要剥皮实草。这就是让贪官闻声色变的《大诰》(注三)。
以《蜀地问刑条例》变相取代弘治年首颁的《问刑条例》,比废祀真武更狠。
注一: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
注二:《大明律》规定,私自增建寺观,毁之;无僧籍度牒者,发边远充军。在明代早期,发放僧籍度牒是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
注三:响木数读明《大诰》,并无六十两剥皮实草之刑,推测可能归结在凌迟之刑中。凌迟之刑,即剐刑,民间俗称“挨千刀”或者“活剐(g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