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七章 不可貌相
作者:响木      更新:2019-03-15 09:20      字数:5064

一个正常的人,往往是平庸的人;

一个不正常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伟人。可即便是伟人,他依旧是他那个时代里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全民看脸的时代,长得丑便没有人格。一个又丑又疯还有伟大追求的人,即便他有文凭,还有点小钱钱,也是很不遭人待见的!

顾绛就是这样一种人。

他正在努力地成为伟人,但伟人的事业还在进行时,怪人的名声已经变成完成时。

他被执拗的书生警察李西屏带进了警铺,又被慧眼识珠的吴继善带到蜀世子朱平槿的行在,为他的伟人事业打上了一个未知的问号。

然而一进世子的书房,他异于常人的言谈举止便为满心好奇的朱平槿打上了大大一个惊叹号。

好在朱平槿阅人无数,肚大无边,任何美好的和丑陋的事物在他穿越者的光辉下都是一个屁。所以顾绛并没有享受乱棍打出的待遇,反而得了一个“先生”的称谓。

……

两个咸鸭蛋般的眼睛贴在眼窝处,即便在笑,也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更可怖的是,明明在对着你笑,眼睛中却没有你这个人。

吴继善举荐了一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这就是朱平槿对顾绛的第一印象。然而他还不得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会笑的袖珍凹凸曼。

“顾先生发笑,不知所笑着何物?”朱平槿耐着性子发问。

帝王的身份,让他悄悄挺直了腰板,好像这般身姿坐态可以从凹凸曼目中无人的无礼举动中赢回尊严。

“呵呵,学生所笑者,乃是世子背后的那条龙!”

“莫非此龙绘制有所谬误?还请先生指点!”

“无误无误!学生所笑者,乃是此龙以凤为冠!

龙无冠,自古天下定论。

何也?《礼记》有云:冠,至尊也(注一)。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以凤冠加龙首,胡为天下至尊?此学生所以发笑者也!”

“此人无礼之至!”朱平槿顿时怒气勃发。

龙加凤冠,当然是他老婆罗雨虹折磨人的鬼主意。

朱平槿有心重整亚洲雄风,但想着委屈老婆住在这她口中乡镇企业非标厂房一般的兵营,他也不得不做了让步。

作为交换条件,他老婆办公室的屏风,则画了一幅飞龙翔凤图。在画面的空间布局上,飞龙要比翔凤高一点点。

可朱平槿与他老婆之间那点龌龊不堪的事,是蜀王府上下人等的大忌。就算有人看见了这两幅图,也绝没有人敢在朱平槿面前提及半句。

谁知这个凹凸曼进来第一句话,便把朱平槿和他老婆之间的微妙关系给捅破了!

朱平槿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况且他还是大学毕业的本科生,d校毕业的研究生。他决定用辩术来击破对手。

具体的操作要点,是先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引君入瓮;然后给他上纲上线,把他批倒批臭;再后施展精神忽悠,让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自己的衮龙袍下;最后榨干他的本事,一脚踢出大门。

“先生此言恐为不妥!”朱平槿开始反击。

“学生请世子赐教!”

不等朱平槿展开,那凹凸曼已经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至尊者,号令天下者也!先生以为如何?”

“然也!”

这不过是一般的名词概念,凹凸曼不觉有误,便点点头应道。

“先生放眼当今天下,谁人可为天下至尊?”

那答案还不天下皆知?自然是当今天子崇祯皇帝!

凹凸曼正要回答,忽觉不妥。

因为他的好友黄宗羲曾激烈地认为,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只是为了方便治理天下而设立的一个职位,本质上与三公九卿弼马温没什么两样。所以君主既没有天神的光环,也不是什么龙子龙孙,不过是天下老百姓合伙请的一名特殊的打工仔。

黄宗羲的奇谈怪论,自然与他的老爹惨死在诏狱里有关(注二)。

但这等悖逆之语,好友之间可以畅谈辩难,岂能拿到今天这地方来说?若是蜀世子大怒之下,奏请朝廷缉拿黄宗羲,岂不是把好友给害了?

凹凸曼在犹豫。

朱平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决心乘胜追击,不让凹凸曼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先生定然会道:天下至尊者,自然是当今天子!然否?”

“然也!”

凹凸曼终于战胜了犹豫,做了肯定的回答。

朱平槿的第一步计划得逞了。他干净利落地一剑封喉:

“天子既为天下至尊,海内何以流贼反于内,东虏寇于外?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首轮较量,朱平槿大获全胜。

第一次君前奏对,顾绛很丢脸地卡壳了。

这种思维上的停滞导致言语上的卡壳,客气点叫做思虑不周,直接点叫做当众献丑。

朱平槿让顾绛领教了自己的厉害,也很小心地为他保留了脸面。

朱平槿用读书人最喜欢辩论的话题回击顾绛,就是为顾绛提供了继续说话的机会和发挥的空间。按照朱平槿的对下面套路的预想,凹凸曼应该带着感激的热泪对他长跪而拜,然后对他高唱:

你是我的心啊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然而朱平槿错了。

顾绛是争取成为伟人的人,一切普通人的套路在他面前都是渣!

他迟钝了零点零一秒,然后轻松地用朱平槿的逻辑反击回来:“既然曰反,既然曰寇,是故天子仍为天下至尊!”

卡壳的人这回换成了朱平槿。

朱平槿身为大明皇族,蜀藩国主,不可能说闯献与四阿哥都是平等国家的法人代表啊!

不过朱平槿的那点小小尴尬,很快就被他的对手主动化解了,因为顾绛对着屏风上的龙还有一番更深的见解:

“天下以龙为天子,是故天子以天下唯我独尊。世以为常,实则谬矣!

反观世子此画,凤冠附于龙角,风云绕于龙身,山海托于龙爪。龙至阳,凤至阴。阴阳相配,天和也,地和也,人和也!

和者,天地大谐,国运昌盛,人丁繁盛,六畜兴旺。

风云者,龙之附贰也,亦龙之伴相也,与龙同游于天地间。君臣相知相济,共治天下。文运振起,一代之兴;武运方昌,万仞之峰……”

这是高人,朱平槿下了结论,绝不可以貌取人。

顾绛是在借助屏风上的画,阐述他的政治主张,也在考量朱平槿是否为凤凰可栖之梧桐。

“山海者,龙之衬托也,亦龙之归依也,与龙同生同死……”顾绛仍在朗朗而谈。

“游龙者,君也!山海者,百姓也!是故君民一体!”

朱平槿代替顾绛发挥道:

“君无民,若孤禽野兽,失其根本;民无君,若游鱼浮鳖,丧其元精。

是故天下虽大,唯君、士、民三人是也!

家国者,非一家一姓是也。士与君,如风云之于游龙,仁义道德遍行于四海。庶民之于君臣,如天地之于游龙……”

不等朱平槿讲完,那顾绛已经满含热泪,大声嚷道: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人君之于天下,不能独治也。

世子愿与士人百姓共治天下,家国何以不保,天下如何得亡!”

噔!

打住!

朱平槿心中大惊!

他问道:“顾先生可知顾炎武为何人?”

“顾炎武?”顾绛顿时一愣,良久方摇摇头,“学生不知!”

“可是先生族人?”朱平槿不依不饶,反复提醒。

“学生族中人口众多,但确无顾炎武此人!”顾绛再次确认。

哎!朱平槿摇头长叹(注三)。

“世子可与那顾炎武有旧?”顾绛不解问道。

然而这次解释的不是朱平槿,而是他的推荐人兼主审法官吴继善。

只见吴继善面如桃花,脸带春水,笑容可掬:

“顾先生不知,我主求贤似渴。早闻有名儒顾炎武得闻大道,故请邱国舅携亲笔书信以下江南。若是寻到那顾炎武,便要请他到蜀地一唔……”

“可是那江东名士四川省亲团?”顾绛忙问道。

“正是!”吴继善笑道:“本官之族弟吴伟业亦幸榜上有名!”

“难道……”顾绛边问边往怀里摸索,“吴大人便是梅村先生之族兄?”

“如假包换!”朱平槿一面笑道,一面看着顾绛能从怀里掏出些什么。

“可梅村先生说,他族兄为成都县令,吴大人怎地又成了成都郡守?朝廷制度,异地升转。成都令不可能直升成都府……”

顾绛此语,让吴继善的胖脸上露出了朱平槿熟悉的阴霾:

“本官仍是成都县令,那是朝廷的官;本官也是署成都知府,那是世子爷的官!”

哦!智商第一、情商垫底的顾绛终于恍然大悟。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递上:“梅村先生家书道与吴大人,四月间他便会与邱先生离开金陵,起身前往四川,想必现在已经出发……”

吴继善拿过书信,一把撕开,转眼间又变回笑逐颜开:

“微臣启奏世子:邱国舅在宁波外海的舟山卫,买了一艘西夷大海舟。连同船上西夷水手,一并雇下。邱国舅传信与梅村,邱国舅打算以此舟入江,把省亲团运到夷陵……”

“好!”朱平槿大喜道。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消息。

“微臣再启奏世子:微臣族人已卖屋售田,不久即迁居蜀地。他们已按世子之令,在太仓诸地放出风声……可梅村道,他本欲辞官,奈何世子看重,便以养病为由告假一年……”

唔,这是个更好的消息!

“吴大人忠心可嘉!”朱平槿笑问吴继善道:“不知吴大人打算迁族于何处?”

“臣为成都府,瓜田李下总为不妥!臣以为,眉州如今大乱,正是缺人之际。不如迁族于此,不知世子准否……”

朱平槿比吴继善还想得周到。

“可!刘连鹏前些日子打下个大庄子,本世子赐予吴氏一族!眉州,三苏之故地也。人杰地灵,物产丰富……”

“臣代吴氏一族多谢世子!”

……

君臣对话,其乐融融。

可惜顾绛天生不是那种会凑趣的人。

“世子,恕学生直言。那夷人海舟虽大而坚,泛海如行平路。然则其操舵使帆甚为繁琐,若论灵巧简便,则远逊于我大明海船。学生以为,若其溯江而行,恐尚需一二轻舟拖行之!”

顾绛再次刷了朱平槿的面子。但在兴头上的朱平槿已经不会计较了。

他今日召见顾绛,既是要见见顾绛这位吴继善所谓的“东南人杰”,也是希望顾绛这位从昆山走到四川的驴友能把他走过的路说明白,把沿途的记述讲清楚。

目前一个重大的战略性难题,正在困扰着朱平槿。朱平槿需要借助这些信息,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然而朱平槿再次误判了。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只见那顾绛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趋步上前,双手举过头顶:

“如今国朝危如累卵,天子南迁之议频频。学生居乡,沉心研习历代得失,于是针对时弊,借古论今,得策论四篇,以备天子之南狩。

可学生此番入蜀,所见所闻,方知世子格局之大,远出于顾绛想象!策论之议,又何等浅陋不堪!

学生此来,便扔了策论三篇,只留《形势论》一篇,谨献于世子殿下!

请恕学生狂言:

世子若用此策,纵使京师败亡,蜀地亦不亡!

蜀地不亡,则大明不亡!

大明不亡,天下亦不亡!”

注一:出自《礼记问丧》

注二:黄宗羲激烈地反对帝王专政,贬损帝王权威,讽刺国家体制,主观上与他父亲黄尊素天启年遭酷刑死在诏狱有关,客观上与东林党代表东南工商利益反对国家干涉的大环境有关。单就历史的效果而言,黄宗羲等东林鹰派人物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刺激了东南富庶地区与大明朝廷之间本来就不小的隔阂,造成了政治上的相互利用、防范、不信任,甚至是对抗。在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岌岌可危之时,东南庞大的财富对国家和民族的贡献约等于零。只有在辫子军开始用剃刀触动到他们人头上的毛发时,东南的百姓,包括一些东林党人,才如梦方醒,痛悔不该当初,但已经没有后悔药吃。在许多史料中,详细而生动地记载了东南人民是如何带着惶恐与迷梦欢迎八旗兵进城;剃发令一下,东南人民又是如何从改朝换代的幻影中清醒过来,将清廷的委任状扔进粪坑,拿起最简陋的武器进行最绝望的反抗。

注三:大家猜对了,顾绛即明末清初三大家之一顾炎武的本名。顾炎武,是顾绛在明亡后才改的名,所以明代没有顾炎武。顾炎武行为古怪是事实,但其相貌并非本书中描绘的那么丑。

注四:《乙酉四策》之一,本来是顾炎武当做见面礼献给南明弘光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