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婷怎么会出现在运河边的淮安府呢?
说来话长。
自从辞别心上人,没等保宁重臣会议开始,刘红婷便乘船东下。一路上有惊无险,来到了南京应天府。
邱子贡于钱庄生意上是一把熟手,很快就将汇通钱庄开遍了南京、镇江、常州、苏州、松江、杭州、湖州和绍兴等江南的名州大府。
不过,蜀王府利用十万石长存米在受灾的江南积攒的一点善缘福报,也就到此为止。
江南富甲天下,人文荟萃,士绅豪族到处都有,高官显贵满地行走,很有点朱平槿前世中“厅级一走廊、处级一礼堂,科级一操场”的意味。一个边远省份来开的钱庄,即便有藩王的背景,也没被别人放在眼里。
好几个月下来,南京总庄汇拢的存银总数不过百万两,明显低于所有人的预期。
更让人头痛的是,地方的黑恶势力也找上门来。几个月以来,贷款放出去收不回来官司还打输的情况屡有发生,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最严重的地方首推刘红婷的老家松江府,那里有一群恶奴借口闹事,竟然砸了汇通钱庄的招牌。
刘红婷到南京后,邱子贡给她留下的护卫头领陈瀛将情况细细一说,刘红婷立即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形势有多么复杂,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不过呢,经过了仁寿、彭山和织造局等等一档子烂事的锻炼,刘红婷这位官宦家的小姐同样成熟起来。她很快明白了问题的根源:那就是蜀王府在江南的根子太浅,既没有震慑力,也没有多少资源和利益可供交换,所以江南的权贵不仅不买账,而且还打着咬一口的心思。
问题的根源找准了,那么对策便会有的放矢。
在南京的风景名胜玄武湖畔,刘红婷召集江南各府钱庄掌柜开了一个小会。
在会上,她根据南京总庄襄理杨正色的建议,提出了汇通钱庄在南直隶发展的新思路。
这个新思路的要点是:
在江南各地,保证银钞的畅行流通是重点,赚钱可以先缓缓。因此江南各府分庄全面收缩信贷业务,除了普通的银钞汇兑以及风险等级很低的贷款业务,其余贷款业务一律暂停。
在江北各地,由于战乱、流民和自然灾害的影响,大量的黄金白银需要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汇通钱庄所独有的银钞互兑与大额汇票异地汇兑业务正好可以大显身手。所以,南直隶钱庄的总体布局首先应该在江北而不是江南展开。
沿着江北大运河的走向,在运河两岸的扬州、淮安和徐州等地开设分庄,提前占领这个北地流民南下的大通道。运河布局完成,继而在淮河之滨的凤阳,在长江以北的滁州、和州(今和县)、庐州等地开设分庄。
总之,尽可能地通过钱庄这个吸金器,将江北各地的财富为我所用。
至于江南所属的太平府(府治当涂县)、宁国府(府治宣城县)、池州府(府治贵池县)、徽州府(府治歙县)以及广德州(州治广德县),因为相对苏松等地较为贫穷,所以开设钱庄的工作暂放在第三阶段。
唯独江北的安庆府是南直流民入川的重要出发地或中转站,所以必须马上设立钱庄。南京总号襄理杨正色立即交接工作,前往安庆府担任安庆分号掌柜。
会议定了方向,安排了人手,分配了资源,就等着开花结果。
会议结束,刘红婷便清闲下来。于是她的懒病再度发作,干脆痛痛快快耍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中,刘红婷拜会了若干位已经嫁人的闺密,游玩了几处南京的名胜古迹。唯一干的正事,便是给朱平槿夫妇写了封加密的奏疏。
半个月之后,刘红婷的懒病痊愈。于是她带着陈瀛等护卫,过了长江到了扬州,再沿着运河到了淮安。
干嘛呢?以检查工作为名,行游山玩水之实。
扬州的销金窖瘦西湖、淮安盐商的私家园林和水磨调的戏班子,刘红婷一个也没落下。
美艳不可方物的外貌,潇洒有如男儿的风格,再加上多金的腰包和神秘的背景,让刘红婷在扬州、淮安两地很是红了一把。
在扬州,刘红婷在一场堂会中便笑纳情诗艳词二十余首,诗词作者不乏名宦之子、巨富之族。
在淮安,汇通钱庄开业时收的贺礼堆了半间屋子,存入的银子当日便高达数十万两。那些身着女衣的盐商公子们眼巴巴送了大礼,所得的只是美人**蚀骨的回眸一笑。
护卫首领兼南直隶军政委员会委员陈瀛是穷苦流民出身,自从出川后便呆在邱国舅身边,至今已有不少日子。
虽然对大明朝上流社会的奢靡生活有所见识,但陈瀛还是被刘红婷纸醉金迷的生活所激怒了。
邱国舅有世子亲舅的显贵身份,花的钱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陈瀛即便看不惯,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刘红婷与邱国舅不一样。
刘红婷是邹先生的未婚妻,当过老一连的上官,还当过护**的副总参谋长,是正儿八经出生于护商队的老人。按理应该像世子为人表率的那样,与穷兄弟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她离开了世子身边,就蜕变成了一个利用公款吃喝玩乐的**分子了呢?
于是,忍无可忍的陈瀛终于找了个机会,向刘红婷提出召开军政会议,讨论刘红婷的公款吃喝问题。
对于陈瀛的发难,刘红婷好像早有准备,不仅没恼,反而很大方地对陈瀛说,现在南直隶军政委员会副主任李用敬可能还在江船上,其他到任的军政委员们都散在各处公干,既然你有意见,不如我们按照世子提出的思想改造方法“批评与自我批评”,进行当面交心。
论起嘴皮子交锋,陈瀛哪里是刘红婷的对手。
批评与自我批评,变成了刘红婷批评,陈瀛自我批评。
首先,刘红婷有罗姑娘的撑腰。
罗姑娘指示,南北两直不同于四川,金融揽储要突出有财力的重点人群,即大客户。
什么是大客户,当然是那些有钱有权的上层人物。
刘红婷反驳陈瀛道,跟这些上层人物打交道,争取他们的支持,难道不应该符合他们的审美、贴近他们的情趣、把握他们的思维模式吗?
其次,刘红婷开的是钱庄,不是农庄。
钱庄的本钱是什么,不是库存的银子多少,而是在社会上的声誉好坏。
你出手阔绰,就表明你的资金雄厚。若是你表现寒酸,谁会放心把银子存进来?
因此,在必要时花公款乃是工作需要,万万省不得。不仅要花,而且还要大手大脚地花!当然,不该花的时候就一分不能花!
再次,刘红婷的职务不仅是汇通钱庄南直隶总庄的大掌柜,而且还是蜀王府在南直隶的总代表,是蜀王府在南直隶军政各单位的首脑。
刘红婷的任务,不仅要把汇通钱庄做大做强,还要想方设法将大明朝最富庶地区的财力物力以及其他有用的资源都聚集起来,转用于实现蜀世子朱平槿“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让蜀王府的势力在南直隶地区埋下种子、生根发芽。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切?
是骗,是抢,还是公然造反?都不是。
那是什么?就是世子反复强调的“统一战线”。
世子曾道,“护国安民、天下太平”的伟大事业,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业,而是大明朝所有人的事业。不仅应包括蜀藩宗室,蜀王府和护**的干部士卒,还应包括天下所有的帝室宗蕃、流民百姓、官绅士族和学子武人。
世子还曾道,绝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身的家庭地位,拥有的财产多寡,个人的籍贯、师承、履历乃至于兴趣、爱好,就简单地将他排除在“统一战线”之外。
总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就是统一战线工作的精髓!
要团结人,总要吃顿饭嘛,不花点钱怎么行?
看着陈瀛已经被自己打焉了,最后刘红婷对老部下陈瀛和缓了语气,既是严厉告诫,又是帮助教育,说他的脑子里有严重的“农民英雄主义”,说他因为大明朝个别官员士绅的**堕落,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了整个群体的价值。
刘红婷用邱国舅代表蜀王府邀请江南名士访川这件陈瀛亲手参与经办的事情来举例,说明世子和罗姑娘对大明朝的官绅是非常重视的,大明朝官绅对“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伟大事业的最终实现也是非常重要的。
罗姑娘说话了,世子爷也说话了;“统一战线”抬出来了,“护国安民、天下太平”也抬出来了。
陈瀛不知道花公款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和名堂,只好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刘红婷说话硬气,与她实实在在的业绩有很大关系。邱国舅几个月才拉了百多万存银,人家一个女流之辈半天便是七十万!不服气也不行呀!
当然,陈瀛冒着得罪上司的风险进行对话交心,收获的也并非全是批评与自我批评。
首先,他诚恳的态度得到了刘红婷的高度肯定,认为他做人忠诚坦荡,做事光明磊落,有“古君子之风”,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其次,刘红婷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两个建议:一是在淮安府外设立粥棚,救助那些逃难于此的山东河南流民,借此宣扬蜀王府仁德广布于四海;二是像世子当年在碧峰峡白手起家一样,在南直隶建立一支蜀王府能够掌控的武装力量,彻底扭转目前在南直隶做事需求人看脸色的被动局面。
设立粥棚相对简单,无非是花银子买粮食,起码没有硬性指标;
可在南直建立武装力量可就敏感多了。
这里地势平坦,人烟稠密,可没有碧峰峡那种深藏在大山里的隐秘之处。
刘红婷原准备利用在湖州收购的一个小镖局为掩护练兵,谁知没过一天,就有一桩大生意主动送上门来。
只是这桩大生意并不好做。刘红婷遭遇的难题,比她在仁寿和李崇文面临的困境更难:
好几千配刀带枪的人在千里之外没有饭吃。
这个问题如果深入研究,那么就会牵出更深层的问题:
应不应该给他们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