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岁末大战(十五)
作者:响木      更新:2019-11-28 22:32      字数:3714

广安城南,大战正酣。

土暴子是居高临下,以多打少;官军是拼死抵抗,死中求活。一刀一枪来往中,无数的生命在流失,无数的家庭在破碎。人人都把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对方的死亡上。短短半个时辰,双方的尸体就铺满了兴国寺前的山坡。冒着热气的鲜血将冰冻的土地润湿,又顺着山坡流淌,汇聚到低洼处,形成一个个血坑、一条条血溪。

在苦熬了半个时辰后,久战疲惫的官军终于崩溃了。

先是左翼承受不住压力往后退,继而阵脚大『乱』,阵型解体;然后刚刚退下来的右翼,被左翼的撤退一带,也随即跟着解体。

常言道:兵败如山倒,真是一点不假。

战场人践马蹋,一片混『乱』。官军扔掉了旗帜兵器,甩掉了铠甲头盔,没命似的往后跑,直向他们的大营逃去。土暴子嚎叫着在后面追赶,追上一个砍死一个。喊杀声和惨叫声,像催命小鬼的狞笑,如影随行地跟着逃跑的脚步。人人失魂落魄,个个气喘吁吁,没有人愿意浪费宝贵的逃命时间,回头看上一眼,瞧一瞧他们的主将在哪儿!

赵荣贵在哪儿?他和家丁被土暴子缠住了。

当土暴子大队冲出来时,赵荣贵发现西面一股贼骑试图偷营,便果断地亲率中军骑兵进行拦截。贼骑久居山林,战马量少质低,训练更是差劲。两军骑兵冲撞在一起,人数更少的官军骑兵逐渐占了上风。可当赵荣贵将贼骑杀散逐出战场后,却发现自己的步兵大队已经崩溃了。

赵荣贵这时并未逃跑。他毫不犹豫,立即率家丁返身杀回去,希望制止士兵们的溃逃。可在万人以上规模的战场上,人马不满百的骑兵绝望冲杀,不过扬汤止沸而已。

赵荣贵的个人英勇,非但未能制止住士卒的溃逃,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

……

官军崩溃的大场面,一点不拉落到了站在兴国寺宝塔上的蒋成仁眼里。想不到自己接了摇天动残破的大旗,竟然还能绝处逢生。自从出了巴山,战渠县、进广安,两番大战,皆是所向披靡。如今胜利在望,兴奋之余的蒋成仁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以前辅佐姚玉川全是白费功夫。看来自己才是刘备!有了刘玄德,就有诸葛亮。那孔明先生是谁呢?白无常!蒋成仁立即想到了还在与王府兵对峙的白兄弟。现在白兄弟的计策已经十成其九,就差最后一环了。如果两条装满火『药』和火油的船炸断烧烂了官军连接南北两岸营垒的浮桥,那么官军逃生的最后希望就破灭了。

眼见官兵满山遍野地跑回来,高荣宣指挥着他的天全土司骑兵保持着严整的横队,屏护在邢云泽部的一千步兵之前,以免步队阵型被『乱』兵冲散。

他并不打算离开营垒多远。因为官军大败已成事实,毫无挽回余地。他当前的任务就是收容掩护这帮残兵败将。过分前出,只会把自己撘进去。

当然,高荣宣并不愿意只当一个收容队的角『色』,他要反击,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反击。

……

赵营的残兵败将喷着白气涌入大营,并没有停脚。这帮老兵油子都知道,只要仍身在西溪河左岸,就没有到达安全的地带。他们继续向前跑,推攘着朝河岸边的浮桥奔去,直至一头撞上满脸肃杀之气的巡抚廖大人。

廖大亨让人把赵荣贵帅帐中的椅子搬出来,放在了浮桥桥头。他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稳稳端坐于上,两边是严阵以待的一连警卫骑兵。廖大亨就像一座门栓,生生闸断了溃兵过河逃命的去路。

当溃兵们冲到桥头时,眼前一幕让他们惊惧,让他们惶恐。他们终于想起了自己身份是一名士兵,终于想起了自己还身处战场,终于想起了军法对临阵脱逃的唯一惩处方式,那就是当众斩首。于是他们只好放慢脚步,看看眼前的巡抚大人有何动作。

“全体蹲下!”李明史用丈二骑枪指着那些畏缩不前的逃兵,大吼道:“巡抚大人有令,胆敢过桥者,立斩不饶!”

警卫一连的全体士兵将营长的命令以集体大吼的形式放大百倍。

随着第一个溃兵老实坐下,一场可怕的溃逃终于结束了。

这时,倒霉的赵荣贵还在土暴子的包围圈里拼命冲杀。可他杀散了东边,西边又围了上来。

随着时间的流失,赵荣贵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而敌人却越来越多。只要有人落马,立即就会被土暴子的『潮』水所淹没。

赵荣贵感觉到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胯下的战马越来越慢,身上的创口越来越多。他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受伤雄狮,拼尽最后的力气用渡口方向冲去。

……

骑兵相对于步兵,除了有战场机动『性』的优势,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对士兵体力的节省。

骑二营营长高荣宣冷静地等待着机会,等待着追兵把体力耗尽。

轻骑兵不是重骑兵,没有铁甲和马铠,一般不用于对敌阵的直接冲杀。但军学一门之所以为艺术而非科学,那就是他的不循常规。在追兵精疲力竭之时,策马狂冲的轻骑兵一样可以横扫敌阵。

追兵渐近。

高荣宣高高抬起手臂,大声下令:“全体都有!刀出鞘!”

眼见土暴子的追兵已经进到了两百步内。高荣宣把手往下一压,眼尖的号手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高扬铜号,吹响了冲锋号。

高荣宣把藏刀搭在肩头,开始控马小跑起来。骑二营一连的土司兵们列成稀疏的两排横队,跟着他们的长官,控制着马匹的速度和冲锋的节奏。

等到大约五十步,高荣宣开始用刀背猛抽马匹。吃痛的战马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奋蹄狂奔,把一切挡它道路的物体撞开,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高荣宣没有大砍大杀,他只是用手轻轻一挥,锋利的藏刀便借着马速,连续划破了几名土暴子的肩背、脖颈或者手脚。他相信在这隆冬的腊月,以土暴子的医疗条件,这几个受伤的土暴子不可能活得了多久。就算他们能挣扎回城,依然还是死亡的宿命。

两排飞奔的骑兵,像一道贴地飞行的旋风,刮过了平缓的丘陵。精疲力竭的土暴子们被打的措手不及,转眼间就从兴高采烈的追击者变成了鬼哭狼嚎的被追击者。只是这次的追击者,不是两条腿的步兵,而是四条腿的骑兵!

骑兵迅速冲出去一里,高荣宣向后高举手掌,轻轻勒住了战马。

战马也是生命,它们也知道疲惫。如果战场上不能控制好冲击节奏,让战马一味狂奔,那么马匹很可能会脱力死亡。一旦遭到对方骑兵的反冲击,转眼间就会变成大败。掩护任务已经完成了,高荣宣下令,原地整队休息。

“前面还有人在厮杀!”有士兵提醒高荣宣。

高荣宣抬头望去,就在骑兵整队之处的前方大约百余步的距离,一两百土暴子正在围攻一群人,喊杀声清晰可闻。

“不用着急。先把马儿休息好。”高荣宣摆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群人。眼见一名身着铁甲的将军跃马冲出包围,这时他的马匹却前脚一软,将那名将军从马头上甩了出去。

高荣宣笑赞道:“想不到官军中也有能打的!走,儿郎们,我们再冲杀一回!”

……

冬季水少,西溪河面并不宽,也就二十来丈。

贺桂的两条蜈蚣船并排靠在一起,系泊浮桥,头朝西边,中间两排大桨高高斜指,船头的七斤大炮则指着上游方向。

谭思贵正站在浮桥边上,挥手指挥第四营的士兵快速通过摇摇晃晃的浮桥。许多士兵因为偏头看了眼那长像奇特的蜈蚣船,就被一贯好脾气的营长大声斥骂。

也难怪谭思贵心急。现在廖抚和警卫一连仅以巡抚官威和百余兵力控制着两三千败兵。如果那些败兵营啸甚至哗变,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有尽快接防西溪河北岸大营,控制住局面,然后按照世子的交代将那些残兵败将有秩序地转移到罗渡,这样才能将赵营留精汰粗,纳入护国军的体系。

要渡河的谭思贵心急,奉命保桥的贺桂更心急。刚才有快马通报,一条敌人的火船拒绝投降,正向浮桥撞来。世子给他下的任务死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截住敌人的火船。

可是怎么截?蜈蚣船在下游,火船在上游,中间隔着划不过去的浮桥。

没办法,只有派人下水了!贺桂咬咬牙,征集了五名水『性』好的志愿者,每人一块木板,两个点燃的陶瓷火罐。敢死队的任务,就是下水游过去,见到敌人火船过来,便把火罐砸到敌船上。他告诉志愿者们,敌船上有大量的火油和火『药』,扔上去了便要马上离开。一旦慢了,那就是同归于尽!

蜈蚣一号战船的舵把头张诚是敢死队的临时队长,人称王哈儿的王进宝和舵手李大娃都是这次行动的志愿者。

他们肋下夹着一块舵杆限位板,手里抓着一个火罐。火罐是陶瓷做的,上面有盖,外面用很厚的棉花和棉布裹着,免得烫手。他们蹲在离桥一里的岸边,盯着靠左岸行驶的敌人火船。等到敌船到了百步之外,张诚大吼一声:“上!”

随着这声军令,志愿者身后的士兵迅速揭下了他们身上盖的两件棉袄,五个人赤条条地冲进了冰凉刺骨的河水中。

……

赵荣贵孤身一人面对围过来的土暴子,身上的铠甲上粘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他已经失掉了所有的家丁和士兵,也失掉了战马和头盔。他双目充血,步履踉跄。环顾一周,周围全是正在大声嘲笑他的土暴子。赵荣贵痛苦地咳出一口血痰,艰难地将刀举起,刀面一横,便要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就在此时,他面前的土暴子突然炸了群。接着一排利箭尖啸而至,把他周围的十几个土暴子全部钉死。他自己胸前也中了一箭,好在他有铁甲护身,这一箭也不过是再添一道伤口罢了。

赵荣贵摇晃着,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在他最终倒下去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在爆炸声中,一名身着护商队红甲,耳朵上吊了支大金环的骑手呼啸而过。

这声爆炸、这身红甲、这支金环,模糊地残留在赵荣贵的大脑中,成了他此刻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