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已至,初夏将到,明亮的阳光将川北大地照得分外清晰。
一道道的山梁,一条条的沟壑,填满了这个苦难世界的每一寸空隙。
朱平槿呆立在山梁上,回望自己的来路,全身仿佛脱力般的虚弱。
长平山战役经验总结道,土暴子善于打顺风仗,不善于打逆风仗。得利时人人争先,唯恐落在别人身后;失利时人人奔逃,唯恐比别人跑得更慢。
然而栓子寨的匪徒们却不是这样。他们被护国军的大炮近距离“拼刺刀”,当先之人被爆裂的霰弹轰得血肉模糊,其后之人非但不逃,反而更加勇猛地扑上来。
炮二营一连的一门炮,因为装填手过于紧张,误填了一枚七斤半的大炮子。点火手更紧张,没等装填手举手示意好,便杵上了火把。
一炮出去,眼睁睁看着那枚炮子顶着飞舞旋转的装弹杆在密集的人群中活生生撕开一道血路。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头碎成齑粉,躯体变为肉糜。
战争的恐怖与残酷,在那一瞬间,好似被浓缩到一个奇点。无比的微小,又无比的致密。
然而寨匪的顽强,还是被护国军强大的战力粉碎了。
护国军的参战兵力是敌人的两倍多,装备水平更非敌人可比。当寨匪们在第五营方阵的铜墙铁壁前碰得头破血流,当贾登联的两个营迅速反卷下来,当崔成儒的第十五营在背后发动了袭击,寨匪们的命运迅速注定了。
护国军各部解散阵型,奋力出击,驱赶着败逃的敌人,在山梁两侧形成了两张致密的大网。网中的残敌,像出水的鱼儿一样,进行了绝望的挣扎,但无一不被更强大的力量击碎。侥幸逃出生天的敌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无论逃回寨中,或是脱离战场,都有一张更大的网在等着他们。
……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沉重的。
第五营方阵被数倍之敌围攻,伤亡最大。意料之外的是,已经躲进方阵的医务连伤亡也不小。一百七十余名没有战斗力的医士护士拥挤在狭小的方阵中,被投进来的梭镖大量杀伤。幸亏战前朱平槿下达了披甲的命令,所以伤的多,死的少。
以第五营方阵为中心,方圆百十步内,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劫后余生的人们默不作声,像游魂一般在满地的尸体间行走。他们时不时弯下身来,翻看地上的尸体,检查里面有没有剩口气的。假如发现了,自己人包扎后抬走,敌人补刀。
兵器和衣甲都是昂贵的军资,绝对不能随便遗弃。它们被从尸体上剥离,堆放到附近一处平地上,层层叠叠,宛如一座淌血的小山。
作为医务连一名幸存的护士,太平县主的工作就是为伤员包扎。此时,她的满头青丝已经用一截乌黑色的浸血布条胡乱缠在脑后,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血淋淋的沉重甲衣。一名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侍女不幸身亡,让她无限悲痛。可她的眼泪已经干在了脸上,因为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县主,史班长的腿止不住血!”另一名幸存的小侍女哭泣道。她的双手用尽力气,依照医士和护士培训中教的法子按压史班长的腹沟,可鲜红的血液依旧从层层捆扎的绷带下源源不断的渗出,而且伤口附近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肿胀,分明里面淤积了大量的血液。
怎么办?
大粒的泪珠在太平县主的眼眶里打转。史班长为了保护她,左大腿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梭镖钉穿。受伤的部位在左腿膝盖上方。虽然将矛尖拔出,并迅速做了包扎,但从无法止血的情况看,分明伤到了大腿中的股动脉。
“县主娘娘,保不住就算了……这就是小的的命,老天爷也没法的……你瞧瞧,那边还有那么多受伤的兄弟,他们都在等你……”
史班长说话断断续续。因为大出血,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
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消散,生命的迹象离他越来越远。
“不行,一定要救活你!”
太平县主声嘶力竭大吼完,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是为我而伤的,我不能抛下你……对了,世子哥哥,人家不是都说他是神仙转世么?等着我,我拉下脸去求他,让他来救你!”
……
一名全身上下都是血的女兵冲击中军,并且语出不逊,直呼世子大名,当即被警卫排的董卜兵拿获了。战场上还有漏网的敌人在乱窜,如果他们穿着护国军制服行刺世子,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提着长刀骑着矮马到处游弋的李长祥前去查看,结果是太平县主。李长祥连忙令人松绑,带着太平县主向山梁上那面展开的世子大旗走去。
“救命?神仙?股动脉?”正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进攻计划的朱平槿,被堂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难住了。
“世子哥哥,求求您。以后我再也不乱跑了,行不行?”
“既入护国军,就要遵守军纪。乱跑,那是要杀头的!”朱平槿尽量用严肃的神情吓唬小女孩。
借助语言吓唬的空当,他的大脑拼命在知识库中百度。一部美国南北战争的电影画面,恰如其时闯入他的脑海。
“命由天定。本世子也不是神仙。”朱平槿摇摇头。
“求求你嘛,大家都说你比神仙还厉害!”
“本世子就是本世子,这种瞎话你也信?”
“我信!我信!”
“那好。本世子来说个法子……只是这法子忒狠毒了些。”
“快说!快说!”太平县主急得双手直抖。
帮是不帮,这是一个问题;怎么帮,又是另一个问题。
看见逆反期的堂妹这么悲切,朱平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没时间卖关子了。因为心脏发动机不会熄火,会使股动脉的血液始终着保持压力。股动脉受创,一般人五分钟内就会因大量失血而死亡。这名班长能够活到现在,一定是她们已经做了包扎止血。
朱平槿轻叹一声:“夭寿之属,天命之常。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什么意思?”太平县主睁大了眼睛急问。
“世子说,那班长用了世子给的法子,能不能活下来,只能全看老天爷的意思。”李长祥凑上来连忙解释,顺带为领导解扣,“老天爷的心意,我们凡人谁能琢磨?所以呀,那个班长能不能活下来,你都不能怪世子!”
“本县主明白了。我绝不怪世子哥哥,要怪……我只怪老天爷!”太平县主恶恨恨诅咒发誓。
“唯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又是什么意思?”太平县主连忙追问,“怎么世子哥哥说话我都听不懂呢?”
周围出现了嗤嗤的笑声。李长祥继续他的角色,尽力为朱平槿解说:
“世子说,既然老天爷给了他德行,妖魔鬼怪奈他无何!”
“我到底要怎么才能救人呀!”太平县主终于急哭了。
“如今之策,唯断臂求生尔!”朱平槿冷冷地回答道。
“锯腿?”太平县主止住了哭声,傻傻地望着朱平槿。
“对,做高位截肢手术!”朱平槿断然肯定。
“先用酒精消毒,然后给病人服用麻沸散锯腿。断口要用红热的火钳烫焦止血,以后再慢慢服用药物调理。这种方法容易感染,死亡率很高,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天意,故而须征得那名班长本人同意。汤医士还活着,他最善外科手术。你去找他,就说是本世子的旨意!”
汤医士就是南部县的那名给朱平槿医蛋的老中医。胡子都花白了,仍旧自愿当了良医正李谅德的徒弟。不过当了李谅德的徒弟,就等于为护国军增加了人手。朱平槿毫不犹豫将
其编入了护国军荣军医院,成了护国军中年纪与甘良臣不相伯仲的军官。
大明军队配备医士,乃是惯例,只是比例很低,地位也不高。经此一战,朱平槿发觉医生们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实在太低了。
“只要能救史班长一命,再疼也只能忍了!臣妹多谢世子哥哥!”太平县主心甘情愿地一扣首,咬着牙跑远去了。
朱平槿想想不妥,又唤来李长祥。
“李先生,汤医士可不是能吓住的人。县主年轻不懂事,请你去帮着支应一二。”
“学生遵旨!”李长祥拿出绸布,细心地将带血的长刀裹起来,藏入马袋中,打马远去。
瞧着李长祥骑着川马,踏过满地的尸体,渐渐远去,朱平槿忍不住用凝重的身音吟道: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如海的确是苍山,如血的却不是残阳。时至正午,哪来的残阳?
“好诗好诗!古雅玄妙,雄浑磅礴,大有风、雅、颂之意境!妙哉!妙哉!”
能在瞬间拍出这等水平的马屁,朱平槿不用听声,也知道是举人程翔凤。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招手将众将聚拢,问道:“战俘供称,寨中的残匪已然不多,可妇孺儿童还不少,足有一两千人!各位意下如何?”
“臣之意,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贾登联率先站出来大声禀报,“他日护国军东下江陵,若这些贼人再据寨生事,我等哪来兵力剿灭?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
“贾将军,此言不妥!世子以仁治蜀,非以暴治蜀!屠寨消息传出,必定让国人惊惧,亦会使世子仁贤之名受污!”
贾登联与舒国平,一比一。
朱平槿默不作声,却把眼睛盯住了谭思贵。
“世子,臣在泸州便大开杀戒。为何?不如此,无以震慑宵小!川北动乱数十年,占山据寨者不知多少,将其一一剿灭,不知还要花多少时间,还要死多少将士!不如屠他一寨,杀鸡儆猴,顺带为死难的将士们报仇!”
第十四营和第五营都是谭思贵的兵,杀人报仇这是人之常情。
二比一。
“臣以为,蜀中大定,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孙洪不失时机地站出来亮明观点。
“历代蜀藩先祖,素具仁贤之名。世子上膺天命,不负祖宗,东征西讨,平定四川。然部分官绅,骄狂不羁,蔑视王法。何也,盖以世子为仁主可欺也!今日大战,寨匪直攻世子大旗,蹊跷之处虽待查清,但其逆天之心昭然若揭!此等恶贼,为何杀不得?”
三比一了,舒国平要输。
朱平槿心里叹口气,最后点了大秘程翔凤。
“臣以为,当杀则杀,帝王之威!自古帝王,莫不威重于天下!有云:无威则骄,骄则生乱,乱则必灭,所以亡也!左丘明此言,当为世子今日之戒!”
程翔凤难道在讥讽本人夫纲不振?
朱平槿心中的伤疤被人猛然揭开,肚里的怒火腾地上升到喉咙。可家丑不可外扬,帝王的家丑更是威权政治的命门。他根本无处发泄,只好拿某些人撒气。
“寨匪大逆不道,对抗天兵,诸将可尽屠之!”
世子明旨一发,大军再次向栓子寨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当夜,栓子山顶烈焰腾空,方圆数十里都能看见。
然而第二日早晨,发生了一件让大臣们恐惧不已的大事:蜀世子朱平槿出人意料地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深陷于崇山峻岭之间的护国军,顿时进退维谷。
注一:动脉一词,出自魏晋时成书的,不是西方医学发明的。
注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节自。
注三:节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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