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道,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舒家的人大都方正不假,比如舒国平就是典型。但是他的堂兄,舒家的嫡长子舒国信不知从哪里继承了些异类的基因,不仅不方正,而且喜欢阴谋诡计,喜欢剑走偏锋。
舒国信半夜把老谭喊进去,是因为他饭后在自家宅子里见了几个老朋友。见完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要实现,必须得到掌兵的谭思贵支持。但是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太疯狂,连杀人不眨眼的老谭都犹豫了。然而总参有明令,在高登泰到达泸州之前,他必须听从舒国信的命令。所以谭思贵犹豫再三,只好一咬牙应了下来。
舒国信和谭思贵到达泸州后的第三天中午,泸州城外凝光门码头上,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新任的泸州判官,天全土司头领高跻泰的二弟高登泰头戴乌纱,一身簇新的七品青袍补子,满脸春风地与马应试、舒国信等泸州官员和地方士绅拱手寒暄。他皮肤白净,举止儒雅,谈吐得体,满口地道的成都官话,典型的读书人形象。若不是他身后码头上那一两百乱哄哄正在登岸的土司官兵,谁能想到他出身于土司世家?
文贵武贱,这是大明朝上百年的规矩。知州和同知还没影子,所以这位新任判官如今是泸州第一人。自从碰了硬钉子,马应试这几日收敛许多,甚至低声下气。江面上抢劫的官军船只消失了,连凝光门的防务也应谭思贵的要求移交到了护庄队手中。今天,趁着高登泰新官上任的机会,马应试更是做足了场面。他不仅亲率自己的五个儿子和泸州卫的大小官员出城迎接,而且还动员了卫里三百士卒和城里十几家士绅一起到码头站队撑场面。
……
高登泰登上码头,抬头仰望,心中不胜感慨。那高处江岸上的残破城墙,沿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有明一代,府设通判、推官,州设判官,位居府州、同知之下,主管一州之刑狱。高登泰本想借着王府和省州两级的推荐,在四川谋上一县。谁知吏部文书一下,却是到这泸州做判官。品级虽较知县矮了半级,在这眼前残破不堪的泸州,权利反而加大了许多。
泸州对于高家并不陌生。奢安之乱时,泸州是个重灾区。州城以南百里便是永宁(今叙永、筠连、古蔺县等地)地界,而永宁便是彝族土司奢崇明的老巢。
天启元年,朝廷准奢崇明之请,调永宁兵援辽。永宁兵到了重庆,就按计划寻衅发动叛乱,杀死四川巡抚徐可求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震惊全国。这便是奢安之变的开始。
奢崇明占领重庆,并未收手。他率军溯江而上,占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当时属于四川),建国号为“大梁”,公然叛国。随后奢崇明一路披靡,于当年十月包围成都。成都猝不及防,守军仅两千人。新任巡抚朱燮(xie)元急调川北、川东诸军及石砫宣慰司秦良玉等土司入援。打到天启二年正月底,奢崇明败退,成都之围方解。
随后,惨烈的平叛战争在永宁、珙县、宜宾、遵义一带山区反复拉锯,双方各有胜负。直至天启三年夏,奢崇明父子才被击败,跑去投靠安邦彦。朝廷乘势废除永宁土司,而设叙永厅管辖其地。
其后,奢安之乱的主战场由奢崇明所在的四川转为了安邦彦所在的贵州。除了川军,楚地的军队也卷了进去。现今驻防四川的许多楚军将领,比如驻军潼川的贾登联、驻军达州的莫崇文,驻军保宁的张奏凯,都是奢安之乱中投的军,并在战争中积功成长起来。贵州战乱时松时紧,一直持续到崇祯二年八月,奢崇明这才兵败被杀。
奢安之变,让曾经富庶安宁的四川从此走进了动荡不安的乱世年代。
在奢安之乱中,天全土司也曾奉调出兵平叛。作为战场的重要中转基地,高家人曾经无数次进出泸州,对此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熟悉非常。只可惜,天全土司在奢安之乱中流了血,立了功,却几乎一无所获。高杨两家震怒之下,放出话来要兵变。朝廷这下才稍加抚恤,赏下一个武德将军的虚衔。
如今世子亲至天全,只是一个承诺,高登泰便成了这泸州城的主人,这怎不让他心中思绪纷纷!
船只纷纷靠上码头,大群的土司兵欢喜地跳上陆地。喧闹之声越来越大。
高杨两家原本都是戍边的汉军,血液中的汉家情节根深蒂固。在天全苦寒偏远之地待了六百年,虽说当着个土皇帝,但许多高杨两姓子弟,还是被近在咫尺的汉地文化吸引过去。在成都读书、做生意的两姓子弟多得很,高登泰和高安泰两兄弟便是其中的代表。年初七百土司兵随世子入蜀。一些受伤回乡的土司兵,更把汉地的种种物件和趣闻带回了天全,让那些留在本地的子弟现在也不安分起来。
高登泰此次赴任,许多子弟便要求随同赴任,闹得最凶的是他三弟高安泰原来的侍从首领高庆喜。高庆喜年初代替三弟守了飞仙关,曾经以为中了头奖。几个月过去,他眼睁睁看着兄弟们亲戚们夺陈村、战江口,事业那是越做越大,再也不甘心在个几十丈长的小关城里苦守一辈子。高庆喜丢了职责,亲自跑回天全找到两位头领说项,最终如愿以偿,又当上了高登泰的随从首领,来到这川南泸州。
子弟随征,本是土司的传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此次对于高跻泰和高登泰两兄弟,却是一件伤脑筋的烦心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随征子弟的钱粮。
以前奉调平叛,那有朝廷明令。作为客军,他们都是吃国家、喝国家,自己不用带钱的。
汉家官员异地赴任,随行的也就几房妻妾,一两个书童,几个丫鬟,最多再加一个师爷。
为什么不能多带些人?因为官员的钱包承受不起。
异地做官,赴任路上要两三个月,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就算有朝廷驿馆的减免和补贴,自己要出的钱也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说,跟着出来的人,就像蜀王府的脱产干部一样,不生产,只消耗。饶是最近天全在榷场赚了不少钱,也经不住这样天长地久的花销。于是有了先前成功经验的两兄弟,立即打起了成都那位富n代的主意。
他们收到朝廷公文,并不急于上任,反而给朱平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弯弯绕绕的理由说了一大推,中心意思就是让朱平槿履行承诺,给他们出钱养人。世子也不含糊,直接给了天全土司一个护商队土司营泸州独立连的番号,意思就是我帮你养一百八十人,但是你要为我做事,听我调遣。除此以外,朱平槿还专门给了高登泰正五品月俸十六石,折银二十四两的待遇,与他三弟一样,比朝廷给的从七品俸禄月俸七石高多了。
高登泰从他三弟的书信中得知,这是护商队正团级别的待遇。他明白,拿了这个钱,自己就和三弟一样,明摆着是王府和护商队的人了。他曾犹豫了两三天,可看着官寨外来来往往的马帮,听着寨里那帮子弟不息的抱怨,他还是一狠心接受了。
按照高跻泰三兄弟商量出的结果,只要蜀王府不触及背叛朝廷的红线,只要蜀王府不干出伤天害理的坏事,朱平槿的一些小动作高家人也就假装没看见。
毕竟现实的利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更关键的,是世子喊出那句“护国安民”的口号。
这在深受儒家教育的高登泰心中,产生了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
……
“高判官,您这边请!”那位名叫马应试的指挥佥事努力在脸上堆出最灿烂的笑容,声音甜得好像吃了蜜。高登泰相信,如果今天他不是乘船,而是骑马而来,这个马佥事一定会为他甘当马凳。
高登泰内心再次涌出一股深深的厌恶。
“礼贤恭谦让”、“仁义理智信勇”这些儒家的基本做人准则,已经被大明腐朽的官场抛到爪哇国去。没有这些官场蠹虫,没有他们的敲诈勒索,奢崇明和安邦彦也未必会反,奢安之乱也未必要持续**年!
“只是现在,还得把这条老狗暂时稳住。”高登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想,“再等半柱香,让高庆喜的人全部进了城再说!”
高庆喜盯着那个二公子身边那个点头哈腰的红袍官员,还有那些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的官员士绅,心里涌出十分不屑。这些军卫兵卒,也就能在百姓面前跃武扬威!真的到了厮杀场上,还不是屁滚尿流的角色!
有了舒先生和谭连长做内应,二公子何须如此慎重。依照我的意思,就在这码头之上,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阵砍杀,看哪个敢乱说乱动!
想到这里,高庆喜对手下那些第一次进州城,对啥都新奇的天全土兵们大吼道:
“他妈的,还不快点!二公子都快进城了,你们还在码头上磨蹭!”
川南的烈日笼罩着泸州城。凝光门的城楼上,谭思贵头顶正午的烈日,咸湿的汗水不停地顺着皮肤和甲胄之间的缝隙往下流。
调来泸州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川南的气候与成都和雅安会有那么大的不同。成都气候的特点是冬阴少日,夏闷多阳,春秋宜人。雅州气候的特点则是多雨。今天不下,明天一定下;早晨不下,晚上一定下。山风从峡谷中吹出来,凉快得很。夏日晚上睡觉也要搭层衣服防感冒。
川南的气候截然不同,尤其是夏日。燥热的风在河谷中穿行,吸收了大量的水汽,笼罩在低谷之中,久久不肯散去。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蒸笼,万物都闷在里面要蒸熟蒸透。
高判官和马应试一行人正说着话,沿着陡峭的码头缓缓拾阶而上,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相互说笑一番。码头上的天全土司兵已经全部下了船,正在乱哄哄地取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上高判官。
老谭用手指把额头上的汗珠刮了,从远处收回目光。他再次扫视周围,确认自己的布置:
凝光门没有瓮城。城门两侧的城墙上已经放了双层拒马,布了警戒。卫所兵要从两侧城墙直接攻进来,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城门洞内侧左右各布置半个排;城楼上还有一个排,既可以直接支援城墙,也可以直接下城楼支援城门洞。
应该可以了!老谭注视着那群即将走入城门洞的人群。
他现在要等的,就是泸州举人舒国信摔扇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