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号称中国最美的地方之一。
这里除了有驰名遐迩的黄山,还有富可敌国的徽商。
人们曾经传说,因为徽州地少贫瘠,所以成年男人都外出经商。因为经商,因为仁义,因为团结,所以都很有钱。
这套骗鬼的理论从明初就到处流传,传了不少年,一直传到朱平槿的前世。徽州又变成温州,翻新出不少的版本。
可中国的穷地方多得很,成群结队外出打工的男人也不少,为什么那些地方没有产生成气候的商帮呢?
事实上,大明朝所有成气候的商帮都与朝廷的政策有关。
闽、浙海商的崛起是因为朝廷禁海,所以海商走私可以获得高额利润;
山西晋商的崛起是因为与蒙古和鞑子边贸走私,同样可获巨额利润。
徽商的崛起,则与朝廷的另一项政策有关,那就是盐的专卖。
徽州因为地少,所以经商;因为经商,便把徽州盛产的木材、茶叶和文房四宝运出去,把需要的粮食和盐运进来;因为运盐,在管盐的朝廷官员中形成了人脉圈;因为拥有了人脉,所以他们便依附着权贵们,成为权贵们在所辖经济领域的白手套;因为要与更多的权贵官员打交道,所以他们急于融入官方文化;因为急于融入,所以让自己的孩子们读书;孩子们读了书,考取了举人、进士,成了官员,又可以在官场中形成徽帮,帮助自己家里赚更多的钱。
通过依附权利,并通过权利寻租钻政策空隙,这就是徽商崛起的逻辑链。
一眼看穿,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神秘的文化。
全面放开海禁,海商不可能一夜巨富;朝廷严打走私,晋商迟早全军覆灭;全面废除盐业专卖,微商不可能称霸两淮。等大英帝国携洋枪洋炮来到中国。徽商既不能抗衡之,又不能腐蚀之,只好彻底完蛋。多年以后,重新向谢灵运取经,开发旅游业。
朱平槿两口子在蜀地大干快上,他们也有这样权利依附者。
朱平槿在雅州大搞走私,不到一年,洪其惠就给他老婆汇报说,雅州商人已经形成一个小小的雅商集团。这个集团坚定地支持蜀王府。
洪其惠的话说了前半截,没说后半截。
后半截是什么?那就是他洪家、傅元修家、刘道贞家都是这个雅商集团的领袖。那些曾经反对他们后来又及时转向的士绅也是这个集团的成员。
老婆给朱平槿吹枕边风,说刘道贞为什么急于拿下芦山县和临关?难道不是芦山县和临关控制了茶马古道的临关路,挡了雅商集团的财路?
他老婆还说,既然这个雅商集团是朱平槿权利的附属品,那么就没有必要动它。权利既然租出去,总要收一点租金回来。雅州上下全力支持蜀王府,那就是这个集团缴纳的最好租金。如果将来要消弱这个集团,那只需要多开几个边贸口子就行了:比如都江堰的蚕崖关、龙安府的白水关等等。
朱平槿则反诘他老婆道,收租子最快的办法难道不是打麻将,来一个抄家胡?
……
在明清两代曾经辉煌一时的徽商集团,随着大清帝国的衰败和西方大国的入侵而消亡了。但徽商集团第一次现出虚弱的原形,是在崇祯十五年。
崇祯朝廷缺饷,对盐商竭泽而渔。徽商拿着大量废纸般的盐引,欲哭无泪。
雪上加霜的是,外出打工的人挣不回钱来,家里的人又遭了灾。
受小冰期的影响,从崇祯十二年开始,徽州三年大旱。赤地千里,山木焦黄。当地缺粮食,可以从外地运进来。可这次大灾,不是徽州一个地区的灾难,而是整个江南江北的大灾难。
苏州,这个与杭州齐名的人文荟萃之地,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灾荒。除了苏州府,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还有松江府。除此之外,南直隶在江南的几个府,几乎个个难以幸免。
徽州的主要运输通道是新安江,江水依然,杭州的粮船可以直达屯溪。可浙江的情况虽比南直隶好些,但以一个自顾不暇的浙省,又能向徽州调去多少粮食?就算调去了,也是苏州、松江这些距离较近的地方,绝不会舍近求远。
徽州这个南京的后花园,顿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连续三年五两以上的粮价,瞬间吸干了徽州三百年积聚的财富。她就像一个曾经阔过的破落户,露出了其底蕴的薄弱。
……
信阳大败之后,张献忠避开左良玉部的主攻方向,向东进入安徽,依托安徽、河南、湖广三省交界处的英、霍山区,即大别山区,与长期在这一地区作战的革左五营时分时合,严重威胁到南直隶的庐州、安庆等府。
南直隶是大明的第一个首都区,配置了大量卫所,总体军事力量并不弱于湖广。为了剿灭献贼,南直隶能打的官军都上阵了,最近黄得功部、刘良佐部一直在穷追流贼,时有胜负。
官贼拉锯与江东大灾,是邱子贡掌握的第一手时局材料。他经过反复思考,在船上亲自动手给朱平槿写了封密信。
江东地区不仅是朝廷税赋的根本,也是南直隶官军的主要供应地。仅苏州和松江两府,粮税正额就高达二百五十万和九十六万石,形成著名的“江南重税区”。如今直浙大旱,朝廷依然不肯减免税赋,就算不至于酿成大乱,南直隶官军的战斗力必然被重挫。所以他对江东地区未来的预判,那就是“江北大乱,江南小乱”。
虽然对江东的未来悲观,但邱子贡也认为,直浙富庶,骤遇天灾,几年后必然恢复,而且恢复的速度远快于中原,甚至快于四川。因此朱平槿欲得天下,绝不能坐视江南江北各主要城市被流贼或鞑子夺去,成为他们饷军扩军的基地。就算将来蜀军不能长期坚守这些地区,也应与之来回拉锯,反复争夺。
这时,邱子贡从一个读书人的角度,明确提醒朱平槿,历史上的的东晋和南宋,都是在中原全失的不利局面下,依托江南的财富,最后稳住了脚跟。
而大明朝的太祖朱元璋,更是首先以淮泗定江南,然后北伐成功定鼎天下。
作为最后的结论,他向朱平槿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建议:“划江而治”。
而朱平槿在收到他的信后,用鹅毛笔批了一句话,并批转若干心腹大臣传阅。
朱平槿批的这句话是:“守江必守淮!安蜀必安汉!”
……
在这封信中,邱子贡还用所见所闻论证了朱平槿在江东“布点布仁”的战略远见。
邱子贡认为,四川“如陷锅底”,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封锁。若流贼或鞑子囊括天下,四川以一省之力,无论如何也难抗全天下之力。
因此,应该着力于长江水道控制,着力于长江水师建设,并在三峡外寻找几个可以长期坚守的要点城市。如湖广、江西境内的夷陵、荆州、岳阳、武昌、湖口或九江等几个沿江城市。
邱子贡道,占了夷陵,便控制了三峡出入口;占了荆州,便屏蔽了常德;占了岳阳,就守住了洞庭湖和湘江;占了武昌,就威胁了汉江上的襄阳;占了湖口和九江,便可凭借赣江窥视整个江西。
这些要点城市依水而建,可用水师决胜;盛产粮食,可以养活足够多的人;城大而坚,可以屯重兵控制重要的地区。
邱子贡建议朱平槿立即着手拿下夷陵。夷陵是三峡的出口,一座耸立于江心的南津关,威胁着所有进出川江的船只。如果不趁早及时夺取,四川有被溺死在锅底的危险。
关于灾民处置的思路,邱子贡认为这几十万灾民对四川不是包袱,而是宝贵的财富,是“上天以之资世子”。
理由他讲了三条:人心向背、身体素质和丁壮比例。
这些灾民千里跋涉,阅尽人间悲苦,若是及时市恩,必能让他们感恩戴德;能走到江边的人,身体素质都是极好的,因为身体差的早已在路上被淘汰;丁壮比例高的出奇,大约三至四人里便有一名。
如果将这些灾民尽迁蜀地,虽会在短期内会给蜀地粮食供应造成很大压力,但经过一两年,当他们开荒垦地种出粮食,那么就会为蜀地持续带来更多的利益。
除了开荒种地,这批灾民还是庞大的兵源。他估计,起码有丁壮十万以上。若“三签其一为兵,则须臾间可得兵三万。教以战阵,旬月可得强军数支。使之驰骋江南,何人可当其镝?”
如此丰富的一笔人力资源,蜀地不拿,官军拿了,将来必成后患;若是流贼裹挟,那就会危及大明天下。
最后邱子贡以他见到的五千石大船提醒朱平槿。
“若要恢复朱家祖业,需不忘蒙元以马背得天下,而太祖以船撸得天下!”
他再次建议朱平槿,“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提早培养水师人才,建设大型船厂,打造大型、精良的水师战船。
邱子贡发出这封密信,立即求见了皖抚郑二阳,答应他运走全部灾民。但官府除了负责将灾民运输到夷陵外,还要送给他十条两千石以上的大船,以便他有足够的船只将灾民运回蜀地。否则这些灾民滞留夷陵,定会祸乱荆州。那时湖广方面闹起来,蜀王府和郑巡抚都落不下好处。
蜀舅爷的慷慨应允,让为难民问题心急如焚的郑巡抚喜出望外。他立即答应了邱子贡的要求,甚至还多给了他几十余条五百石到三千石的双樯大船。其实这位巡抚最担心的,就是英、霍流贼下山,将这些灾民裹挟为贼。那样一来,庐州、安庆两府必然烽火连天、生灵涂炭。
可郑二阳并没有到过四川。他不知道超过一千石的船,在冬季枯水期绝对不可能通过三峡浅滩。邱子贡搞来两千石大船,用途绝不是拉走流民。
留下人手处理灾民的事情,邱子贡便继续启程,与黄锦、于劼的钦差官船一起到了南京。
“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才是邱子贡的主要目的地。
南京虽然没有藩封,但拥有大量的开国勋贵和文武官员,因此一家上档次有背景的钱庄是要开的;南京户部代京师户部征税,关系到蜀世子朱平槿金融计划的实现,因此相关重量级官员是一定要拜见的。
邱子贡在南京逗留了十余天,通过黄锦的引荐紧锣密鼓地拜见了南京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又请几位以后不免要打交道的勋戚和太监喝了花酒,其中的重量级人物包括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刘孔昭、忻(xin)城伯赵之龙、成安伯郭祚永等勋贵及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等人,送上了些许蜀地所出土特产,还买了几个美女送人。
在南京收获了官场的支持和民众的好感,邱子贡便轻车简从离开南京到了镇江,转官河(江南运河)继续南行,经苏州直到运河的终点——杭州。
他到杭州的目的,一来到闻名已久的西湖游玩,放松自己;二来是履行朱平信对他的嘱托,通过接触江南名士,宣扬蜀王府的仁德,并寻找一个合适的“点”。
邱子贡在南京忙于交际打点,于劼则以钦差官船开路,带着朱平槿委托的重要事务以及肥皂、粮食等物资到了苏州。
在南京,每石粮食二两八钱,两万石粮食一天卖完;而在苏州,两万石粮食一个时辰卖完,每石粮食三两二钱。
最后剩下的一万多石粮食跟着于劼的官船经运河北上,它们将在徐州与兖州之间地区发卖。山东那边的粮价已经高达七两到十五两,每天饿毙冻死的人数以千计。
但是比起灾难的中心——河南,山东又算是天堂了。在河南的某些地方,纵有金山银山,也换不来一抔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