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是由警卫营前面的散兵线开始的。
散兵线由第五营火铳连的两个排组成,归警卫营指挥。他们被放在警卫营的战列线前方七十步,就是为了触发战斗,防止己方的主力遭到敌人的伏击。
散兵线战术不是什么神秘的东东,也不是拿破仑发明的。早在中国的春秋时期,一支军队就有了轻兵、重兵;正兵、奇兵;战兵、守兵;前锋、中军、后卫、两厢等战术编组。在主阵的外围,设离合之兵以扰敌乱敌,设松散之兵以防敌弓弩攒射,乃是为将者的常识。
在谭思贵提交的战斗总结中,他坦承自己轻视了敌人,结果遭到敌人木炮轰击。如果当时派出散兵,提前试出敌人的火力,或许第二次进攻的损失会小很多。
所以这次进攻部署,谭思贵和贾登联两员大将一致建议派出一支火铳部队在前面开路。敌人不出来,就与他们对射;如果敌人出来,那正好:警卫营整齐的战列在等着他们,后方还有贾登联两个营左右并列,对射或者肉搏都不怕。
战斗刚一打响,贾登联连忙大声请求朱平槿下马。
对面的敌人居高临下,俯视进攻方。穿着耀眼的金盔金甲,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指挥战斗,确实不是个明智之举。朱平槿也怕自己无意义地挂了,于是从谏如流,下马找了个高一点的位置观察起敌人来。
张维的肩头充当了大号望远镜的支架。镜头中,敌我双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敌人躲在低矮的杂树丛中用火铳开火,而己方的散兵线排成疏散的队形还击。树丛荒草间时不时窜出一团白烟。双方开火的节奏没有什么变化,说明双方的伤亡都不大,也说明双方的交战距离比较远。
不多时,五营火铳连年轻斯文的连长跑来奏报,敌人有百余号人铳,与我数量大致相当。他请求把剩下的两个排调上去,一举将敌驱逐。
朱平槿瞥见身旁的贾登联抿抿嘴,连忙斥责道:
“慌什么!两个排对敌百余,即便赢不了也不会输!你赶快回去继续指挥部队,打掉半个基数再换人。寨匪那些从土暴子手里买来的烂火铳,岂能胜过我护国军!”
半个基数便是二十五发。一两六钱重的射弹,连同火药和携行装具,一人携带五十发已经很重了。
护国军停止不前,整顿队形,等待前哨战打出一个结果。双方数千人的战役,成了两百人的单独表演。
前方的火铳声持续不断,朱平槿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前方升起的白烟越来越浓密,不过双方的战线大致还能看清楚。
不到一刻钟,敌人便抵挡不住,借助树丛荒草的掩护逃去无踪。散兵们前出搜索战场,唯一的收获是个嗷嗷乱滚的俘虏——那家伙手中的火铳炸了膛,迸瞎了他的双眼。
看来在接近北山梁山腰道路分叉口之前,不会遭遇大的抵抗了。
自不量力!朱平槿冷哼着,重新攀上了他的战马。
步鼓之声重新响起,部队徐徐推进,距离道路分叉口不足半里。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骚动,步鼓声很快停止,警卫营的营旗晃动,告诉后方:停止前进。
朱平槿在马上等了许久,终于见着亲自跑来奏报的蒋鲁。
“怎么回事?”朱平槿劈头责问道。
“启奏世子,前面出现了密集的竹签阵,根本无法前进。还有陷阱,里面插着木尖。散兵掉了一人进去,当时就不行了……”
看来敌人不仅有准备,而且准备非常充分。这时朱平槿已经冷静下来。他跳下马来,让蒋鲁慢慢奏报。
“……竹签阵非常密集,一尺见方的地面便有一两处。竹签头露出地面不足一寸,藏在草丛中很难发现。末将拔出根竹签一闻……签头都抹了粪,踩上就染毒……
“生化武器,反人类罪!”朱平槿喃喃骂道。
“除了竹签,还有陷阱!陷阱有两种,一种害人:两三尺见方,深五尺以上。面上用细木枝和杂草遮盖,里面插满一尺多长的木尖,掉进去不死也残;另一种害马:茶盏大小的圆洞,与鼠洞差不多,马儿奔跑时马蹄陷进去,立时便人仰马翻……”
“可恶至极!”朱平槿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罪名来形容对手的恶毒了。
“舒先生已调工兵一连前出,正在逐一搜索清除障碍。只不过工兵人手少,快不起来……末将担心寨匪会趁我们被困住进行反击,所以严令不准解散阵型,就地组织防御。”
“蒋营长,你做得对!”世子终于肯定了蒋鲁的部署,让这名大汉偷偷松了口气。然而,朱平槿与世界上所有的领导一样,心思变换难以捉摸。
“被困住?我们被困住,寨匪不也被困住了嘛?难道他们鞋底有钢板,可以踩过竹签阵进行反击?”
“这……”蒋鲁被问住了。
“障碍没有火力掩护,不能称其为障碍!”
朱平槿下了结论便抛开蒋鲁,转而叫过了贾登联和谭思贵:“两位将军,你们怎么看?”
“世子,不管怎样,先把炮营调上去再说!”谭思贵建议道。
“世子,末将是个粗人。”贾登联摘下浸满汗水的凤翅盔,挠挠头皮,“末将感觉有些不对劲,可说不上来。”
敢在领导面前自称粗人的人,那就一定不是粗人,而是用粗人这个似乎可以无法无天的自谦,来掩饰什么东西。
朱平槿盯住贾登联,要在他的神情中探出端倪。
贾登联注意到了朱平槿的神色,只好轻咳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谭思贵是个机灵鬼,立即明白了两个人在打哑谜。他拉拉贾登联的袍袖,让他有话就说,世子不是听不进忠言的昏君。
话都直白到这个份上,贾登联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面向朱平槿,反而问起了蒋鲁,竹签阵是如何布置的?是中间的道路多还是路两边的野地多?
贾登联的问题让蒋鲁也抠起了头皮。他想了想回答,山梁道路上几乎没有竹签,可道路两边的杂草丛中遍地都是。至于陷阱,都隐蔽在道路两边。
得了答案,贾登联又问起谭思贵:“本将曾记得余将军说,前面一截山梁上的道路比较直……”
“正是!一直到前面道路分叉处,大抵都是直的。这边大山都长得这般模样,山头带着山梁……”
谭思贵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已经意识到贾登联的问题话中有话。
“寨匪是想把我们往中间赶,然后用木炮轰击!”朱平槿替谭思贵回答道,“这是个诡计!”
“兴许路上还有地雷!”六十多岁的甘良臣刚刚赶到,坐在马背上喘气。
听闻地雷,谭思贵连忙提醒道,用刺刀和铁镐开路,这是长平山战役总结出的经验。
贾登联大笑起来:“我们有了工兵,他们诡计就落了空!”
可甘良臣却慢条斯理地摇摇头:“不一定,既然寨匪能设下障碍,那么一定会有火器配合,用火器和障碍联手将我们往陷阱里赶!”
他的话音未落,几声轰鸣连续爆响,把朱平槿坐下的黄骠马惊得扬颈嘶鸣起来。
“狗日的,果然埋伏了火炮!”蒋鲁大急,前面大都是他警卫营的兵,“世子爷,我们用火铳射大炮,占不了便宜!把炮营拉上去吧!”
“几门土炮而已!”朱平槿对蒋鲁摇摇头,“你立即回去,组织齐射,打哑他们!”
战役预备队有两种,一种是兵力预备;一种是火力预备。炮营是护国军的主要火力,如今敌情不明,过早就位,一旦敌情变化,很难迅速转移火力。
“世子爷,请三思!”蒋鲁急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警卫营是护国军的精锐,每个士兵都是经过军政考核选出的佼佼者,放出去都是军官的料。如今在前面挺着挨炮轰,难怪蒋鲁急了。
“世子,先把炮一营二连的六门炮调上去!”这时谭思贵提醒道。
炮一营只有十二门老式大炮,编成了两个连。炮一连跟了贺仇寇和冯如豹的特遣营,炮二连就配属给第三团。
“可!”朱平槿冷着脸答应了。
不过他随即补充道:“令炮二连一个排在山梁道路上放列,堵住那条直上直下的小路!传令何承峻,炮二营不得擅动!”
蒋鲁得令而去。
平时严格甚至残酷的训练,到了战场,立马就分出了高低。
寨匪虽然也有几百杆火铳,但在警卫营排山倒海的齐射面前,犹如自不量力的小丑挑战巨人一般,软弱而且无力。
只是那几门该死的松木炮,好像有土垒掩蔽。几轮齐射过去,依然还在鸣响。
前线似乎僵住了,一条数十步宽的障碍带,将交战的双方完全隔开。谁也没有意愿在密集的火力下,淌过未知的死亡地带,发动决死的冲锋。
……
朱平槿把右眼死死贴在目镜上,眼皮不眨地观察着战事的进展。
镜头中烟焰弥漫,人头攒动,仿佛一场浓雾之中的盛大表演。
炮二连展开很快,迅速巩固了护国军已经取得的火力优势。新式开花弹的威力,更使敌人的粗陋木炮不堪一击。望远镜里,敌方一个火药储积点被开花弹引爆,一截残肢随着烈焰白烟的升腾,旋转着飞了好几丈高。还有一门松木炮漏了气,烫得周围的炮手哭爹喊娘、四散而逃。
最多两刻钟,大局将定!
打掉了敌人的火器,就打落了心中的巨石。
朱平槿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望远镜,伸手要来湿润的帕子,揉了揉昏涨的眼睛。
就在清凉的帕子离开眼睛的这一刻,他看见了第五营营长高福鑫,看见了他的营伍无奈地拥挤在狭窄倾斜的山梁上,还看见第五营之后的后勤编队和更远处的后卫第十五营。
在这一刻,那张精美的丝织手绢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挂在一根粗壮的蒿草尖上。一股山风袭来,那根蒿草与他无数的兄弟姊妹一样,在山梁两侧的坡地上摇动起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波浪。只是很可惜,草丛中间杂着许多的杂树丛、土石堆或其他什么东西,破坏了整齐起伏的韵律之美。
“贾登联,你和舒先生立即指挥前军所有部队!五十三营正面转向左翼,五十五营正面转向右翼,警卫营的射击线同时向两侧转向,对付敌人向我军两翼的冲击!”
“高福鑫,你立即指挥本营就地展开为空心方阵,掩护中军和后勤编队进入方阵!”
“谭思贵,你和孙先生立即指挥后军所有部队!让崔成儒以最快速度向第五营靠拢,如遇敌阻击,进行最坚决的攻击!派出传令兵,让杨捷、杨维栋、邱启明各自派出有力之一部,以第五营为中心合围过来!”
“吴泰,你立即指挥后勤编队迅速进入第五营方阵!记着,有不听指挥者、延误不前者、扰乱军阵者,立斩不赦!”
“何承峻,传令炮二营在五十三营、五十五营与第五营之间放列,炮二连位置不变!其余部队,进入五十三营与第五十五营之间,充作预备队,准备反击!”
“来人呐,牵本世子战马来!拿本世子的佩刀来!”
“甘将军,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时,朱平槿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甘良臣缓缓拔出了战刀。
“世子,末将虽老,亦能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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