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以后,李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究竟该把烂赌的父亲从泥潭里拉出来,还是彻底把他从母亲身边赶走?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他知道李振海后来过得很可怜,儿子敌视自己,亲戚朋友不待见自己,若不是李秀兰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是,可怜之人都有可恨之处。李振海的悲剧源于他的性格,他表面洒脱义气,实则自私自利。就算他戒赌,李秀兰就能变得幸福吗?
答案是否定的。
父母之间最大的矛盾,是性格,是价值观,是对待生活态度。
一个想不劳而获,一个想勤劳致富;一个想一步登天,一个想脚踏实地。
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合拍呢?
事实上,李振海后来的确不再赌钱,但是又迷上了买彩票,本质仍是在赌。
他赌了一辈子,总妄想一朝翻身扬眉吐气,直到年事渐高,幻梦终究破碎,把命赔了进去。
李源想到自己也产生了靠彩票发家致富的念头,自嘲的笑了笑,他上辈子又能比李振海好到哪儿去?
想来想去,李源觉得还是将两人拆散的好,大不了以后再做弥补。否则的话,就凭他这细细的进水管,还真赶不上李振海抽水的速度。
……
四部的赌徒不少,各有各的圈子,每个圈子都有固定和不固定的赌窝,要么在某人家里,要么在厂区的某个犄角旮旯。
李振海文化程度不高,江湖气很重,喜欢乱开玩笑,常常因为乱说话得罪人;偏偏他又有着“只准自己做初一,不准别人做十五”的性子,谁要是反过来损他两句,他能当场翻脸大打出手。
因为说话难听,脾气又暴躁,愿意跟他玩牌的人很少。李源怀疑接纳他的那些人,也不是因为脾气相投,而是看中他傻实在这一点。
是的,李振海为人实在,这大概是他性格里面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实在人实在不该赌,就中道理人人都懂,只有实在人不明白。
……
李振海的牌友不多,古梁河是其中之一。
古梁河和李振海一样嗜赌如命,只不过手气好一点,家中有头凶猛的河东狮,老丈人又是厂领导,所以同样玩牌,家境倒不见衰败。
只要找到古梁河,就能找到李振海。
……
李源记得古梁河家在哪区哪栋,却忘了具体哪户。
他站在古梁河家楼下,想起自己手里还拎着菜刀,怕把人吓到,从楼门口垃圾箱里捡了两张还算干净的报纸,将菜刀裹好,退后几步,冲着楼上大声喊:“古龙!”
古龙是古梁河的儿子,和著名武侠宗师同名,名字很霸气,人却是个傻乎乎的小胖子。
古龙比李源还大两岁,脑子很笨,小学初中各留了一次级,现在和李源一样在读初三。
李源前世初中时没和他打过交道,上了高中以后,两人倒是做了一年同学,也才熟悉起来。
……
李源喊了几嗓子,三楼一户人家的窗户打开,古龙圆圆的脑袋探出窗外,一边张望一边问:“谁啊?”
“我,八班李源。”
李源也不管他认不认识自己,冲他招手,“你下来,我问你点儿事!”
李源的语气很不客气,但是他知道,对老实人,你越不客气,他对你越客气。
……
古龙还真认识李源,准确的说,今天下午刚认识。八班有个叫李源的把班主任臭骂一顿还屁事没有,这件事在整个初三都传遍了。
古龙不知道这位爷找自己有什么事,慌忙穿上鞋,屁颠屁颠的跑了下来。
“哥,找我有什么事?”
古龙一脸谄媚,也不觉得管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同学叫哥有什么不对。
“我找你没事,找你爸有事。”李源眯眼盯着他,目漏凶光。
“知道你爸在哪儿吗?”
古龙被李源盯得发毛。他有个毛病,心里一紧张,嘴就变得结结巴巴:“知,知道。在,在管,管,管子站,后,后面的,平,平,平……”
李源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古龙果然知道他爸在哪儿。
他爸总给他零花钱,让他充当眼线,监视家里河东狮的动态,视情况严重程度,决定是否通风报信。
当然,狮子如果心情太好或者太坏,他也不介意把他老子卖掉。
这都是古龙上高中后亲口告诉李源的,果然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胖子,才最适合做二五仔。
……
管子站后面的平房,李源记得这个地方。
上小学时,李秀兰有次让他过来喊李振海回家吃饭,李源却出于畏惧,在外面犹豫很久都没敢进去。
现在想想,要是那时的他勇敢点,做好父母之间的润滑剂,也许父母的感情也不会碎的那么彻底。
……
管子站,是生产石油开采和运输过程中所需的钢铁、水泥管道的工厂。
最近几年,瀛洲地区石油资源逐渐开采殆尽,基建也基本完成,管子站的效益越来越差,几个月不开工的情况时有发生。
这年头的石油工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上班没事干,女人大多打毛衣,男人大多打扑克。
打毛衣还要自己买针线,打扑克单位最不缺的福利就是扑克牌。
扑克牌不要钱,想玩就能玩,玩坏了再领新的,四部上上下下从老到幼,只有没手的,没有不会玩牌的。
女人打牌图个乐子,男人好胜心强,光玩牌显不出本事,于是开始赌钱。
总结起来一句话:扑克不要钱,玩扑克要钱。
……
管子站后面的堆场上荒草丛生,锈迹斑驳的铁管埋伏在草丛中,不注意很容易被绊倒。
堆场尽头紧贴着围墙有一排破旧的平房,是刚建厂时候盖的职工宿舍,后来厂里职工都搬进居民区的楼房,这里就废弃了。
这里被遗忘了很久,直到被赌徒们发现,才重新热闹起来。
这里是天然的“赌场”。
前面是堆场,视野开阔且具备一定战略纵深,哪怕派出所搞突然袭击,透过窗户远远就能看见,前面埋伏着“绊马索”,后面围墙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前可阻敌于百米,后可退避至千里,真乃福
地也。
……
其实除了上级部门统一部署的反赌专项行动,派出所的民警明知这里有人赌钱,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不会过来。四部巴掌大的地方,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搅了谁的局,路上碰见了,面子上都不好看。
再者说,这年头虽然人人嘴上喊着赌博害人,但是真正把这句话当回事的没几个。更多的人心里想的却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上纲上线?
派出所的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客观上纵容和助长了赌博的歪风邪气。
不过,也快过气了,再过几年,等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也就没人愿意玩钱。
还玩钱?钱玩儿完了,你也就玩儿完了!
……
李源透过平房那灰蒙蒙的窗户,从左到右一间间的看过去,十多间房,竟然有七八间有人。
站在外面都能闻到听到或看到刺鼻的烟味、吆五喝六的叫喊声,以及一张张或红光满面,或苍白如纸的脸。
里面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注意到李源,又或者注意到他,却不觉得一个半大小子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李源运气不好,一直看到最后一间,才看到李振海的身影。
李源站在门外,喝了一大口醋,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又舒展开来,长出了一口气,将醋瓶丢在地上,右手握紧菜刀,身体前倾,猛地一脚踹在门上。
“咣!”
钉着铁皮的木门拍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又迅速弹回,晃荡了几下才停下来。
屋里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锈蚀的门轴犹在发出刺耳的呻吟。
……
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拎着一把菜刀走了进来。
房顶吊着的电灯泡晃动着,因为长年烟熏的关系蒙着一层油腻腻的灰尘,即便亮着,屋子里也比外面暗很多。
屋子越暗,越显出刀锋的明亮,或蹲或坐的四个男人下意识的都向后仰了仰身子,感觉脖颈冰凉。
“呵,玩着呢?”
不速之客淡笑一声,声音中有着少年的清亮与透彻。
“哪儿来的小王八羔子!”一个泡面头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张口就骂。
“李源?”李振海听声音像自己儿子,仔细一看,可不就是李源。
“海哥,他谁啊?”泡面头问道。
“我儿子,李源。”李振海解释了一句,冲李源呵斥道:“你跑这来干啥?”
“我过来看看。”
“出去!谁让你过来的!回去!”李振海的声音又闷又凶。这不是声带与舌头配合着发出的声音,而是将肺里的气压实后直接顺着喉咙喷出来的声音,两个字并一个字,前重后轻,像一根根钉子,又像飞机贴着头皮飞过头顶,让人浑身发麻。
这种吼人方式,很能先声夺人,遇到胆子小的人,连心魂都能吼散掉。
李源膝盖有些冷,这不是心理上的畏惧造成的,而是这具身体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是物种与物种间的克制与被克,藏在基因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