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婶说话倒十分算数,婚礼那日过后,便让雪樱好好歇几天。不过雪樱原本做活惯了,今日见太阳甚好,便挽了篮子到溪边洗衣裳。
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的敲打下去,水滴浆浆,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她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洗着洗着便怔怔出一回神,皱一回眉头,又自顾自微笑。听林子里一对鸟儿滴溜溜叫着,婉转悦耳,便呆呆仰头瞧着头上的树林。新叶才长到有一多半大小,阳光透过叶尖照下来,嫩绿里透着金,只觉得那叶子薄到了极点,一碰就破。
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精神一松,手也慢慢的松开了,用来浣衣的棒槌随着水势便往下游直直流去。等她想起来时,眼看那棒槌流到溪水的转弯处,轻轻靠着岸边荡漾。她忙站起身来,正预备往下游走,浣衣篮子却也被带的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篮里已有一件衣服倾出来,随水微漾。她忙蹲身去扶篮子,又牵心棒槌莫要被水带走了,又急又怕,正要回头看,那棒槌却扑托一声,正正落在她脚下。
她又惊又喜,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微动,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谢谢少爷……少爷的伤都痊愈了?”
祖荫遥遥站在溪水转弯处,穿一件石青色长衫,潇洒挺拔。他休养几日,脸上余毒褪尽,只觉得眉目清明,文定安详,似换了一个人。他慢慢沿着溪水走过来,微笑道:“怎么好几天都不来?”
有过冬的枯叶深深埋在草棵里,脚踩上去一声脆响。枯叶粉身碎骨的声音,荏地惊心动魄。见他走来,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心慌,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碰上浣衣篮子,心里暗叫不好,还没来的及弯腰去捡,篮里的衣服便被溪水缓缓卷走了。
她手足无措,半晌才想起来该把衣服捞回来。他却朝她摆手示意,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合着鞋袜踩入溪水中,那溪水虽不甚深,刚能过膝,到底春寒料峭,还略有些寒意,他却似浑不在意,将衣服一件件捞起,站起身朝她眨眼微笑道:“你这样忙手忙脚的,以后怎么做陈家的媳妇?”
初春的阳光洒在后背上,慢慢有种灼热的感觉。原野里的油菜已零零落落开起花儿,花儿连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金,随着风儿有一点微微的起伏。这金色亦似落在溪水里,溪水潺潺,水色天光皆是鲜活的。
她慢慢地双颊绯红,低下头想笑,到底忍住了,抬头绷着脸道:“少爷说话好没正经的。”
他欲言又止,走上岸来,将衣服放到浣衣篮中,默了一默突然笑出声来:“别叫我少爷。我最不爱听这个了。”
她飞快地提起篮子,三步两脚便窜到小树林里,盈盈笑道:“少爷快回去换鞋吧。你的鞋袜……都湿透了。”
其实岂止是鞋袜,连长衫下摆都滴滴答答的流水。他似恍然不知,朝着她的背影大声道:“别叫我少爷……晚上我还在这里等你。”
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只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渐渐跑远了。
溪山风日,落在眼里似有一种可靠。远远的不知谁在唱歌,声音颇熟悉,仿佛是阿柱,只觉得曲调缠绵,听在耳里愉悦之极。阿柱的口音不正,祖荫听了好几遍,才听出来歌词说的是: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年又一年
他看着她跑远的方向,微微笑了。
雪樱一口气跑回家中,脸儿通红,额上扑扑冒汗。将洗好的衣服一一晾在绳上,想着他方才踏入溪水中将衣服一件一件捞起,不知不觉又伸手去摸了摸那件离的最近的罩衫,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靠着晾衣杆子托腮微笑。
却听屋里似有人谈笑,正是陈诚嫂的声音:“雪樱这孩子,我瞧着生的又好,脾气又好,不知比我家柳柳强到哪里去了。这次多亏了她,不然少爷若是有个差错,我连上吊的心都有了,今日特地来谢谢您呐。”
原来陈诚婶倒真是说话算数,封了礼物上门来谢。雪樱见他们说到自己,微微一笑,欲拔脚走开,却听她们话锋一转,提到前几日婚礼时的情形。
只听陈诚婶说:“那新媳妇倒也手巧,做的嫁衣裳十分精细。不过我看来看去,还是没有雪樱替柳柳做的那件好。明儿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娶了樱儿去。”
三德婶笑道:“雪樱还小着呢,我还想多留她几年呢。可惜前几日我不得空,没亲眼看看新娘子去,听着便热闹的很。”
两人说起婚礼都极有兴致,笑语晏晏,只听陈诚婶道:“您前几年没看少爷娶亲时的排场,那可是,光炮仗炸的纸屑就铺的有一脚深,流水价开席。”她顿了顿,言语中极是赞叹之意:“少奶奶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真是好仪态,珠光宝气,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将一只手搭在喜娘胳膊上,款款走进来。百褶裙上系着总有二三十个银铃铛,走路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裙子褶都不抖。女宾们都交口称赞,说陈家少爷真真好福气。”
雪樱站在院里怔怔听着,听她们说到陈家少奶奶的好仪态,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蓝底白花的夹袄,那蓝是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暗暗的颜色不均匀,一块深一块浅,像刚被羊啃过的草丛,乱糟糟的不堪入目。脚上那双青布棉鞋的鞋头上快被踢破了,露出灰白的棉花来,只窃窃的想把脚往回缩。又恐怕头发蹭的有点毛——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没地方搁,隐约急出一身汗来——自己刚才这身打扮一定已经落在他眼睛里了,他一定会狠狠笑话自己。一丝绝望隐隐从心底生出来,就像外头飘的小团的柳絮,明明看见它在眼睛前头浮着,却难握到手里,她简直要落下泪,手握在晾衣绳上,不知不觉往下一拉,竟将绳拉断了。上头挂的衣服都扑通扑通的落到地上。
屋里三德婶已站起身来问道:“谁在院里?”
雪樱一件一件地将衣服收到篮子里,带着哭腔说:“我不小心……衣服白洗了。”
祖荫沿着溪路正要回去,却听树林里哗哗的有响声,回身一看,只见雪樱无精打采的提着篮子走过来,脸上犹有泪痕。见了他理也不理,自顾自的走到石凳子上,把衣服拿出来重新清洗。
祖荫扫一眼笑道:“怎么又忙手忙脚的把衣服摔地上了?”
她听到忙手忙脚,不知怎地心里一酸,抬袖拭泪,并不答话。
祖荫见她脸色不对,悄悄走到她身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看那水面,一滴滴的泪水落下来,混到水里便看不见了。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瞧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十分可怜,心下着急,却万万不知道她为何去而复返,便似变了一个人,叹了一口气微笑道:“我在青浦城里有个留过洋的朋友,上次他拿了一本西洋书给我看,有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他也不管雪樱有没有听,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
他讲到阿里巴巴在山洞前喊了一声芝麻开门,那山便轰隆隆的打开,进去一看全是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时,水面上终于不再有涟漪,她被这故事吸引,凝神倾听。他心下一喜,蹲下身笑道:“樱儿,开门。”
他自然而然地便叫她樱儿,这一句出口,身躯微微一震,却是一种漫漫的欣喜,像是已经将“樱儿”在心底演练过成千上万次,终于等到这个契机说出口。
雪樱开始挣扎着不肯听,后来故事讲到佳处,不知不觉便将衣服握在手中倾听。他的呼吸却赫然已在耳边,热气吹在脖子里痒酥酥的,声音含着笑意低低回响:“樱儿,开门。”
今生今世她从来没跟哪个男人这样距离亲密。他的鼻息此时在耳边轻轻吹气,教人无端端的惊慌失措。他还会跟谁这么亲密?陈家少奶奶珠光宝气,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款款过来,百褶裙上系着二三十个银玲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来他娶过亲,陈家少爷真是好福气。
雪樱心下突然无限悲伤,气一阵阵的往上堵,猛地转过身来,抬起胳膊狠狠打在他肩上。这一拳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的泪水也如夏天的骤雨,昏天黑地的落下,哽咽着说:“你竟然敢……你这个短命的……,”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拭着,敏捷的像一只小鹿,提起篮子沿着小路绕个弯,钻进树林里便不见影了。
这一拳正中在前几日被檀木拐杖打过的地方,旧痕新伤翻天覆地的疼,疼得祖荫立刻蹲下身来拿手去按着伤处,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喊道:“樱儿,你别恼,傍晚我就叫陈诚婶去提亲。”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低低笑了一声:“傍晚就让陈诚婶去提亲。”快乐一点点漫上心头,将他整个人都要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