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余生遗恨上车轮
祖荫这一天过地度日如年,徘徊间怅然如失,眼瞅着太阳一路向西,渐渐落下山去,一颗心也直沉到最深处。门外阿柱已经将车套好,正在整理缰绳。陈婶招呼着家里长工将行李往车上搬,院子里穿梭价走动着人。
陈婶带给城里老宅子去的尽是些乡村风味,什么干豆角、干茄子、干菜花、千层底的布鞋、各色新鲜野菜,满满的装了半车,忙了半个时辰才弄好了。陈管家见车已预备周全,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将几个长工并陈诚婶都齐齐叫到院中,关起院门来,方才恭敬请祖荫:“少爷,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我们经年才见得你一面,这里也没旁人。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就趁着这会说给大家罢。”
祖荫心下一片茫然,见七八个人十几只眼睛定定瞅着自己,都等着他示下。他轻咳一声,勉强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瞧着,诸事都很妥当。大家的勤谨,我都记在心上。”说到记在心上时,语意微滞,眉毛极轻微的蹙了一蹙,胸中渐渐翻起不可抑制的疼痛。
这几日如流星般疏忽而过,她竟是这辈子再也无法触及的渴望。如今一走,便离她步步远去,即使有缘再见,恐怕她亦青梅结子,儿女成行,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情到深处,却用来全然辜负,人人皆道他万事齐备,可他连这世上喜欢的女子都娶不到。
门外的马轻轻的嘶了一声,又安静下来。几个顽童的跑跳说笑声近了又远去,老远还能听到他们嚷嚷不绝。院子里安静到了极处,时间仿佛也停滞不动。祖荫微微笑了,道:“平日只照着陈管家的吩咐做,同我在这里一样。到今年年末,大家上城里宅子里,我请诸位喝酒听戏。”说毕朝着陈管家微微一点头。
陈管家躬身道:“谢少爷示下。我们在这里,必是尽心竭力,但请少爷放心罢。”将手一挥,这七八个人便散到两排去,夹道送祖荫出门。
陈婶亲自与他开门去。祖荫刚走到门口,只听得后面柳柳喊:“祖荫哥哥!”
祖荫回头看时,柳柳似笑非笑的站在屋檐下,恍惚间仿佛朝他挤个眼睛,也许是错觉。他淡淡一笑,心下又是一痛,回头便走。柳柳在身后大声道:“你赶夜路,一路小心罢。”
太阳已经落过山头去了,照得山头处红彤彤金灿灿的一片,像火焰燃烧般。这一片金红色之上,又是层层深灰色的云齐齐压下来,相交处如金丝线绣上去似的,窄窄的只一线亮光。深灰色的云朵占了上风,不住地往火焰上压下,那一片金色虽越来越少,却是越来越亮,无边无际的田野都被镀上层明光耀眼的金粉。
祖荫想着雪樱家便在村落西边,望着那西边的云彩略略注目:“今儿这落日倒奇怪,我且坐在车辕上看一会风景再进车里去。”
阿柱将鞭子在空中甩个脆响,马车缓缓动了。祖荫瞧着周遭一切慢慢后退,心下不知该做何感慨,胸中一片死灰般寂然,沉默无声。
三德婶在家里一步不离的看着雪樱,瞧着她虽然伤心,却渐渐的止住哭泣,心头略松。直到后晌午太阳快走到西山时,却见小豆子跌跌撞撞的顺着东边小路跑过来,满头是汗,一边跑一边喊:“三德婶婶,不好了,一群鸭子跑到你家菜田里去了。”
三德婶一惊,一家人平日吃菜都指着这几亩田,富余的还能换点油盐钱。前两天刚长出来黄瓜秧子,若被鸭子一踩,夏天里可就什么也没着落了。急切间哪里还去深究,三步并两步跑回堂屋里,将西厢房门轻轻推开看了一眼,雪樱面朝着墙躺在床上,好像已经沉沉睡去。
三德婶慢慢合上房门,招手将青牛叫过来,悄声说:“你姐姐睡着了,你乖乖的坐在这里别动,别吵着她,也看着不能让她出这个门去,更不要让谁进门来,可记住了?娘去菜地里看看,一会儿便回来。”
青牛抱着木头刀,眼睛亮闪闪眨着道:“我举着青龙刀坐在这里,看谁敢进来。”
三德婶哧的笑出声来,道:“就这木头货,还青牛刀呢?说是青牛刀还差不多罢。娘去去就来,都指着你了。”
阿黄跟着三德婶,一路汪汪叫着远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青牛抱着刀端端正正的坐在堂屋里,想起柳柳早晨笑嘻嘻答应让他给铁蛋哥哥做副将去,以后打起仗来该有多么威风啊——挎着刀神气的站在铁蛋身边,只要他一挥手,就头一个端着刀冲上前去,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喊“青牛副将军”,多么美滋滋啊……
青牛突然又担心起来,若是柳柳今日忘了跟铁蛋说去,可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娘答应等姐姐做好嫁衣裳,就用剩下的料子做个红绸带拴在刀把上。将来他抱着青龙刀,红绸起码有两尺长,风一吹就飘啊飘啊,谁见到了都要流着口水跟他说:“青牛副将军,把你的青龙刀给我捧一会儿吧……”
“青牛,你在不在家啊?”青牛使劲摇了摇脑袋,只怕想的太出神,出现幻觉了吧?怎么听着像是铁蛋哥哥的声音呢?迷迷糊糊的站起来一看,果然见铁蛋带着小豆子,正站在院子里等着呢。
铁蛋见青牛出来,笑道:“青牛,你这匹牛给柳柳姐姐求了什么情?她让你做我的副将呢,你能行吗?”
青牛一听之下喜不自禁,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不迭的点头道:“能行能行,一百个能行!”
铁蛋点头道:“既然是柳柳姐姐说的,我就给你个机会吧。你现在就跟我们去,我先教你几招,省得到时候真刀实枪的打起来,你头一个给我丢人。”
青牛回头看看堂屋,面有难色。铁蛋见他踌躇,道:“怎么着?还不愿意让我教啊?你若给我丢了人,我连柳柳姐的面子也不给你了。”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若是今儿惹得铁蛋不高兴,再想做副将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青牛一寻思,便点头道:“那好吧,咱们快去快回。”
铁蛋道:“你和小豆子先到打谷场上等着我,我一会儿便来。”挥手让他们去了。
雪樱撑着一宿未睡,本就是乏透了。柳柳来说了几句宽心的话,虽然解不得十分心事,心中紧紧的弦却松了一松,不觉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梦里头身子仿佛很轻很轻,轻飘飘的飞上云端去,云朵儿又软又白,伸手拉过一片来披在肩膀上,却短了一截,左拉右扯怎么也不够披的。正拉扯间,云端滚滚的有雷声隆隆,她慌忙将云朵扔下,抬头茫然四顾,四下里孤零零的就她一人,张口欲喊,身子却忽的比泰山还沉,飞也似的往下落去……
“雪樱姐姐,快醒醒啊!”有人站在窗户外头,将窗框拍的雷响。她忙起身下地,掀起推窗一瞧,可不正是铁蛋在外头拍窗户呢?见她醒来,深深的松了一口气,笑道:“雪樱姐姐,你娘和青牛都出去了。柳柳姐让我跟你说,有什么话没说的,赶紧去她家里瞧瞧,只怕还赶得上。这是柳柳姐的原话。”说罢吐舌一笑,撒丫子便跑了。
雪樱做梦一般,听得屋子里确实静悄悄的,竟真的一个人也不在了。她日思夜想盼着这一刻,如今梦想成真,犹不敢相信。呆了一瞬醒悟过来,忙忙的对着铜镜照了照,因是睡觉刚起,头发有点蓬蓬的,眼睛仍是肿得比桃子还红,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里默默念着:“我远远瞧他一眼便回来,他也瞧不见我,想必没关系。”反身便跑出门去。
到柳柳家的路是平日里走惯了的,今日倒觉得长了好些,怎么都走不到头去。好容易瞧见柳柳家了,大门却紧紧闭着,莫非来晚了?这个念头既起,心里如浇了沸水似的,一分一分的沉下去。
又一个激灵,只见门外马车还未动呢,两匹拉车的马已经套好了,只在那里厥蹄摇尾。祖荫骑来的那匹马拴在车后,比拉车的马高出一头去。那日便是这匹好马将她带到祖荫面前去,心下又复欢喜起来,两只脚也不听使唤,直直往那马车走去。走的离门近了,隐约听到陈管家的声音恭敬说道:“少爷,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就趁着这会说给大家罢。”
她的心突突的跳个不停,凝神听着院里的响动,先是一声轻咳,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不是心心念念的祖荫又是谁?
只听着这日思夜想的声音慢慢说道:“这几日瞧着……大家的勤谨,我都记在心上……”说到此处却停下了。
雪樱突然听着远处似乎有隐约的玩笑声,仿佛是几个顽童正追着打闹,流星般直往这边来了,好像青牛的声音也在内,一边笑一边跑。这一惊之下,立刻觉得浑身上下发烧,急出一身汗来——若给青牛瞧见她,这饥荒就难打了,一会想偷偷溜回去都不能。马车就停在身边,横竖先躲了他们再说。
雪樱一步便跨上车辕,掀开车帘儿钻进去藏好,一颗心犹自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拉车的马倒是极温顺,只轻轻地嘶了一声,打个响鼻儿。仿佛眼睛眨了一下的工夫,便听那几个顽童笑着闹着蹦过来,大叫大嚷的从马车边匆匆跑过。可不就有青牛在内?只怕是落在最后一个,一边跑一边喊:“铁蛋哥哥,小豆子,你们等等我啊……”
雪樱躲在车上一动不动,听他们声音渐渐远去,方敢稍稍挪动身子,正欲下车时,却听得院门一响,脚步声纷沓而出,心下只暗暗叫苦。祖荫下一秒就要进这车里来了,自己还躲在车上,这可怎生是好?当着众目睽睽之下从祖荫的马车里跳出来,以后如何见人?便是浑身上下长嘴也说不清。又听祖荫的声音轻轻道:“今儿这落日倒奇怪,我且坐在辕上看一会再进去吧。”
她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他此时不进车里来,恐怕还有办法可想。究竟有什么办法,此刻也不愿再去思索,只隐隐约约觉得,万万不要让他现在瞧见自己躲在车里。外头马鞭清脆一响,马蹄嗒嗒,车缓缓动了。车帘子的一角时时随风掀起一缝,碎金子一样的阳光漏进一缕来,照在衣服袖边上,那线香粗的水藻花边游动着在金光里一明一灭,飘忽不定。她忽然生出战栗的惧意来,用手将另一只衣袖紧紧捏住了,将身靠在软软的包袱堆上,丝毫不敢动,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