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车慢慢走远,陈管家与陈诚婶这三四日来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扑通落地,回身到屋里坐下,身心俱是一松。陈管家将水烟袋含在嘴里咕噜噜的吸着,向陈诚婶叹道:“如今将少爷送走了,就该操心柳柳的事情啦。她这几日也跟着瞎忙活,自己的事情能躲则躲,你也该下狠心督着她了。”将水烟杆在桌子沿上狠狠磕了一下,笑道:“看自家孩子,总像长不大似的。我总觉得柳柳还小呢,可眼下里就该真个预备嫁人了。”
陈婶叹道:“谁说不是呢?我总觉得她还是当年满村里惹是生非的模样儿,咱们老得提心掉胆,等着别家孩子上门告状。如今好容易没人告状,又该张罗嫁她出门了。”说着眼角微有泪光,拿袖子拭着笑道:“原本是高兴的事情,听说女婿也是极好的,我怎么好端端的只觉地心酸。不过今儿柳柳极听话,做了一天活计,也没趁咱们忙乱着就瞎跑瞎玩去。我还寻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佛爷总算睁眼了呢。”
两人说笑一回,合计柳柳嫁妆的事情,却听见院门被咚咚咚拍得山响,守院的老昌一打开门,便见三德婶一手揪着青牛,泪痕满面的走进来,青牛抽抽噎噎的哭着,脸上浮着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赶紧站起身来笑道:“三德婶,这是怎么说?有什么事情慢慢讲不好,打孩子做什么?”
三德婶怒气冲冲的进屋坐下,将青牛往前一推道:“我家的孩子可管不了,教你家柳柳去管教吧。”
两人方才还感叹如今无人上门告柳柳的状,结果立时便来个告状的。陈婶见青牛低着头哭的伤心,一把将他拉过来搂在怀里道:“好青牛,你柳柳姐欺负你了吗?快说出来我管教她。”
青牛一厢抽噎着哭,一厢断断续续的说,夹七缠八好容易才听个大概,原来是铁蛋受了柳柳的托付,要青牛与他做副将,将他叫出去玩了半个时辰。
陈婶一边哄着他莫哭,一边向三德婶道:“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孩子莫说玩半个时辰,就是玩半天去又有什么稀奇?这也值得下狠手打?”
三德婶满脸是泪,咬牙道:“若是这么点子罪过倒好。柳柳安排着铁蛋和豆子串通好,赶了一群鸭子到我家菜地里,将我哄出门去,见我出门又将青牛叫走。”
陈婶奇道:“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打孩子啊?”
三德婶脸上两行泪直直的流下来:“我临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要看着他姐姐,结果硬是让雪樱偷偷跑了。如今娶亲日子定下来,人不见了,让我如何交待?”
陈婶与管家两人对看一眼,又惊又怒,道:“这还了得?可四下里找了没有?也许雪樱只是出门散散,只怕一会儿就回转家去。”
咚咚咚咚咚,大门又被拍得山响。守院的老昌一边去开门,一边嘀咕道:“从来没见像今儿这么热闹的,这会可又是谁来了?”
老昌将门哗啦一开,便冲进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来,喘息未定,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老昌定睛一看,嚷道:“阿柱,你搞什么鬼?这么快就回来了?”
来人正是阿柱,他也不理老昌,直直便大踏步向堂屋走去。陈管家隔着院子便瞧见他神色十分焦急,心下瞬间乱哄哄转过几百念头:从陈家湾到城里的路几十年都太平无事,难道少爷有什么差池?祖荫是从陈家湾这儿走的,路上若有三长两短,这陈家湾上下几百口人,生死好几回也不够赔的。亏他平时极为镇定的人,此时声音也微微慌乱:“阿柱,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少爷呢?”
阿柱额上的汗水连眼睛都快迷糊上了,喘息道:“少爷在四十里地外那片青毛杨树林里等着,他说忘了拿一本极紧要的书,要我回来找柳柳取。”
陈管家一听这话才深深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回想:祖荫来时就被蜂蜇了,昏昏沉沉被扶进来,明明记得他是空身,怎么今日会拉下一本极紧要的书?还指名道姓要找柳柳,真正蹊跷。一晚上连着这几件事像是赶了巧宗儿,错综复杂又隐隐互相关联,但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
青牛低低抽噎一声,鼻涕唏唏的响。他心里突然像乌云滚滚的天空上劈开一条闪电般,一瞬间刷的将万物照得雪亮,又急速回复黑暗。这个极渺小的可能性在心头一闪而过,不愿再想,却不得不想,若真是如此,关系实在太重大——雪樱若与人私奔,这罪名但凡坐实,她便万劫不复。回头看陈婶也是脸色惨白。
两人互相点点头,心意相通,陈婶缓缓站起身来,向阿柱道:“瞧你累成这个样子,怎生回来的?快先出去歇一歇,喝杯茶润润嗓子。”
阿柱咧嘴笑道:“我骑马回来的。路上马跑得快,凉风吹的好着呢。就是现在站住了,浑身倒冒起汗来。”
陈婶强自笑道:“就知道你妥当。你先出去吧,一会我让柳柳找到书再叫你。”
见阿柱转身出门了,陈婶哐当便把门关上,回身喝道:“柳柳,你给我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你都干什么了。”
柳柳方才自三德婶进门时,便知道事情有变,只不能贸贸然的跑出来,在绣房里急得团团乱转,此时听她娘唤,不得不出来,笑容满面道:“娘,你唤我可有什么事情么?”
陈婶见柳柳穿着件牡丹纹烟红色暗花绸夹衣,灯光下这绸地流光焕彩,显得一张脸更如满月般英气勃勃,心下又是爱又是气,怒道:“柳柳,平日里你怎么胡闹,娘都睁只眼闭只眼饶过你。可是雪樱已经许了王家的亲事,你还乱生的什么枝节?你又指使铁蛋、小豆子搞得什么鬼?如今祖荫刚走,雪樱便不见了,你快一言一语的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柳柳仍是笑容盈盈,转脸瞧着她爹娘脸色比锅底还沉,三德婶颊上泪水宛在,青牛也是鼻涕眼泪满脸——一屋子人都愁云笼罩,自己只好慢慢敛了笑容道:“我也没做什么。两个人都心心念念要再见一面,我见他俩可怜,就想个法子找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
陈婶急得站起身来:“我的佛,你让他们见一面,如今雪樱人都不见了,阿柱又回来找你拿书,十有八九是雪樱偷偷跟了去。”见三德婶目光如冰如雪的扫过,忙改口道:“十有八九是少爷有什么事情不能被人瞧见,才找个借口打发阿柱回来。而今可怎么好?”
三德婶此时倒镇定下来:“还能怎么办?如今亲也许下了,人倒跑了,还不赶紧往回追?”脸色惨白如纸:“今晚她若乖乖跟我回来,万事皆休,我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过几日欢欢喜喜打发她出门。”她将青牛拉回怀里,拿手来抚着他脸上红红肿起的指印儿,幽幽叹道:“今晚若追不上,她便是死心塌地的不要我这个娘。那我只好顶着骂名替她把婚退了,她爱嫁谁便嫁谁,从此我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眼泪缓缓流下。
陈管家不敢看她,挥手让柳柳去了,叹口气道:“冤孽,都是冤孽。”
陈婶去将门打开,大声唤道:“阿柱,快快套一匹马和两匹走骡,我们要给少爷送书。”
阿柱愣愣道:“我一个人回去就是,一本书还怕我弄丢了不成?”
陈婶沉下脸道:“是极紧要的帐薄子,你可有能耐拿?还不快去备马。”
阿柱眼瞅着陈管家手里捏着一本书,这书花花绿绿的颇像去年腊月他买回来的皇历,心里十分疑惑,见陈婶面色不善,也不敢问,答应一声自去预备马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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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荫眼睁睁看着雪樱将手里的草一根根从这边拨到那边,一根根数出来,心一丝丝的往深渊里直直没落,半响苦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上车吧,我送你回去。”话说毕了,他转脸抬起袖来去擦拭面上的一片冰凉。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是父亲过世时,他也只落了两滴泪。此刻巨大失望之下,眼中酸痛再也忍不住,忙仰头看头顶如山涛般的树林。
青毛杨树一棵棵的立的比笔杆还直,从枝杈间望去,月亮已经快要满了,缺的少半角也补着个淡淡的月廓阴影,若隐若现。风从林间低低刮过,树叶片片摇动,互相撞击着如哗哗雨声。成亲前一年的某个秋日黄昏,也是雨落如注,他在塾师的堂屋里坐着,远远看见软竹帘外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帘下露出半截绯色的裙边来,密密麻麻的绣着牡丹花、芙蓉花,瞧着只如屋外铺天盖地的雨一样,教人心乱如麻。见他注目,那裙边仓促的退走了。他淡淡的笑了,心里却空落落的,这就是他将来的妻啊……
他将左手递给她挽着,右手去掀车帘。青布帘攥在手里有千斤重,似将整颗心也深深掀起。月光照下来,那青布上起了阴影,掀起来的一半是明的,剩下一半仍是暗,车里也是墨黑,惟独眼前的人带来心上的一点亮,可天意竟要他送她回去,他亲自送她回去嫁给别人。她穿着一身嫁衣,窗外一树桃花云雾漫漫的开着,衣服的云肩上、下襟上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
雪樱只觉得手上一紧,她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用了那么大的劲,要与她合二为一。他的眼睛亮的出奇,教她不敢正视。他的声音却沉稳的像山一样,心平气和:“樱儿,那日你穿着嫁衣裳朝我微笑,我不知怎的就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怆然美丽的诗句在心里渺茫的回旋,他静了半晌叹口气:“雪樱,我不能让你去嫁别人。”
这话替她将心底最深处的意思说出口,她不由得抬眼看着他,他的眸子里一片温润如水,让人不自主只想沉沦。刚才计数的那束草握在手里时间久了,冰凉的感觉一点点淡去,慢慢的发起温来,微一松手,青草痒痒的划过手心,簌簌落下,身体的某个部分也似随它散落,起初只觉得可惜,后来却成了细细的喜悦。她为什么到这青杨林来?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吗?不是的,命里就要跟他相逢。她不合情理的来了,他不送她回去。她既然来了就不该回去。
祖荫听她在怀中低低叹了一声,将身向他靠得更紧,却默默无言。他心下一定,欢喜一丝一丝溢出来,竟无语凝噎——一刹那间做梦也不会这般美满。许久许久醒过神来,转头向来路道:“阿柱半个时辰就回,只怕他必不是一个人来。我们不能再拉着车走了。”他松开雪樱,走到车后将马解下来,微一迟疑,回身郑重指着月亮道:“樱儿,我陈祖荫今日今时以此明月起誓,若日后负了你,教我这一辈子生无欢,死无所。”
毛杨树枝叶响的哗哗焦急,阵阵凉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雪樱翻手来捂住他的嘴,眼中泪珠莹然,微笑道:“你也不必起这么重的誓。我既然……回不去,便全心全意相信你。”
祖荫一把搂住她,近似满足的叹息一声,将雪樱抱起轻轻放在马鞍上,自己也翻身坐上,只觉得她在怀中轻轻颤抖,温言问道:“冷吗?”
雪樱摇头道:“不冷。”
他更不多说,反手将身上穿的皂色团花缎的夹衣解开,将她搂进胸口,用衣服裹得严实了,方笑道:“樱儿,今日事出权宜,委屈你骑马。你坐稳了,紧紧地抓住我。”将马肚子紧紧一夹,这马似与他心意相通,扬蹄便狂奔起来。
她藏在他的怀中,身上发间不知道是什么香气,淡淡的萦绕鼻间,中人欲醉。他心神微动,忙极力自持忍住。月亮的银光如烟如纱罩着这无边无际的麦田,极目望去,田垄的尽头处升起一层淡淡的乳白色雾障,夹着道路越发黑的分明,马蹄一起一落嗒嗒轻响,道边的草木良田风驰电掣般一带而过,耳边呼呼风声,教人连灵魂都轻飘飘的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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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管家出门骑上马,见陈婶和三德婶偏腿上走骡坐好了,将马鞭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前头流星般先走了。陈婶眼瞅着这一鞭下去,马儿疼得快蹦起来,心痛得要命,喃喃道:“天杀的,这一鞭子抽下去难道是不疼的?也不知道珍惜牲口。”嘟囔间见三德婶也走到她前头去了,忙拍打走骡追上去。
月亮照着道路,像是浇着雪水一般,地上明晃晃的。三个人都是默然无声,只听得蹄子嗒嗒在路上起落,急促有力。细微的虫子低鸣声远远近近的响起,一路上绵绵不绝,落在耳中丝丝萦绕不去,端的叫人心烦。
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瞧见那片毛白杨林如同哨兵,一颗接着一棵排得齐齐整整。她依稀看见林子里停着辆马车,心下一喜,扭头向三德婶笑道:“这两个孩子还是有分寸的,倒让咱们一场虚惊。”
三德婶将嘴抿的紧紧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也不答言,驱着胯下骡子速速颠跑过去,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儿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孩子,没做什么逾越太多的事情。悲的是,硬将她圈在屋里,结果仍是看不住,日后就算嫁了人,只怕一时半会儿心思也调不过来。
夜风吹着杨树林,如有惊涛骇浪般风雨声,哗哗响的急促。管家呆呆勒马站在车边,见她们两人赶到了,转脸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来,不发一言。
只见车静静停在树林里,马车里的东西一丝未动,整整齐齐的码着,跟走的时候收拾的一模一样。拉车的马只剩了一匹,车里的人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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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驰电掣的行来,路像是极远极远,没个到头的时候。骑在马上时间久了两腿发麻,因为紧张生出一种酥痒,像有一千只小蚂蚁在身上爬一样,难受至极。祖荫觉察到怀中雪樱的异样,低头在她耳边说:“好樱儿,你看前头就是城墙的影儿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路尽头处与先前不同,慢慢显出个巨大的城池的轮廓来。那大半轮明月低低挂在城墙角楼的飞檐上,看上去远远不似乡下田野间的明月无拘无束。雪樱忽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隐约夹杂别样的新奇和欢喜,她向祖荫怀里缩了又缩,默然无声。
祖荫的笑声就在耳边,热乎乎的吹拂着她的脸颊:“樱儿,我终于带你回家来了。”
家,听着这个词让她茫然失措。她的家这一路都一步步在离她远去,还到得了、回得去吗?
祖荫悄声在她耳边极近处笑道:“樱儿,咱们家里清清静静的,就你和我两人住着,你欢喜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