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他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他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的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读书人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地甚快,身后静静的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这椅子又深又阔,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微笑道:“方才还说不过起初几日睡觉略晚些,可见是骗人的。”他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祖荫将雪樱抱上楼去安置,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眼见得睡熟了,方松开她的手。后窗下河水满满,船只驶过时,木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泼刺刺的溅水声。他想了想将推窗合上,才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白扎扎得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与他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的被拍地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严严的,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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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往里宅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微一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帐房领罚。”老周不敢做声。祖荫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那两日正是他当班,倒将事情记得清爽不差。
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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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屋前的荼靡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祖荫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瞧着是他,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她正想说话,却听老太太含含混混地说:“拢翠,困着了?”
祖荫摇手制止拢翠出声,又挥手让她立到一边。他将长衫下摆一提,自往蒲团跪下,拿起黄杨木小槌继续敲起。才敲了几下,便听老太太叹道:“拢翠,你要把木鱼敲碎吗?”
木鱼声一停,祖荫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听不出有什么分别?”他丢下小槌站起身,走过去扶着老太太,笑道:“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仍有些瞌睡朦胧,眼睛半睁半闭道:“木鱼督人精进,最讲究心平气和。照你那么乱敲,菩萨都要被惊扰了。”她说了几句话,慢慢醒过神,睁眼看是祖荫,脸色一沉道:“你回来了?”
祖荫这次走的不寻常,十万本钱的大生意亦未与家里商量。等老太太从大掌柜处听说此事时,祖荫已干净利落地把事情办成了。她虽然私心里满是不喜,却也无可奈何,木已成舟,此时见到他,自然摆不出好脸色。
祖荫却陪着小心,说话含笑,胸有成竹:“娘,我这次走得匆忙,临行前也没来得及跟您辞行,惹您担心受累,确是儿子的不是。”他扶着老太太坐端了,又向拢翠使个眼色,笑道:“不过我去上海忙碌大半月,却办成了一件响亮的事情。”
拢翠捧了卷荷叶样式的小茶盘静静走过来,里面放着一个薄胎青花盖碗。祖荫端起盖碗,双手奉给老太太,微笑道:“娘,您先喝杯茶润润口,我再把这半月的经历好好讲给您听。”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跟我神神密密的?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弄什么纱厂?”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的目光闪过一丝恍惚,到底不忍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要传给后世子孙。”他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眉目清明,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她神情突然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万本钱砸下去,你若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突然疲倦到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心里恍恍惚惚的喜悦。
既然老太太已无话,他正欲告退,却想起那件重要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看去。祖荫忙道:“我一会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道:“你这半月也够辛苦的,倒不必操心这些小事。让拢翠去告诉也是一样。”
又想了一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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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那竹子便哗啦啦的响个不停。祖荫从书房里取了字帖出来,含笑看了半响,才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便有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似的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进宝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此时忙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他低着头不敢看祖荫,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地,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了,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祖荫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看着他的手想提醒又不敢,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的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刻去替我办两件事。”他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
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祖荫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荼靡架了,才放缓脚步,只觉得心怦怦的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的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地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也不知道私下里跟人说了些什么,现在青浦城里竟传的乌七八糟,说陈家少爷收了一房不清不白的姨太太。老太太您看,要怎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
帘子一动,屋外阳光漏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少奶奶玉钿穿件香色地红茱萸纹的缎袄,喜气盈盈,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含笑倾听。雪樱被荔红按着肩膀跪在地上,虽然脸色煞白,却并无畏惧,腰杆挺得甚直。
见祖荫进来,屋里各人俱是一惊,玉钿放下茶盏,款款站起笑道:“听大掌柜家的说,你这次去上海办大事,奔波劳累。我无德无能,替少爷分不了什么忧,却也不敢劳动少爷去接。”
祖荫微微一笑,转脸对荔红道:“荔红,你去找进宝,把我特意买的旁氏白玉霜给少奶奶拿过来。”
荔红话才说了一半,如何肯走?迟迟疑疑的转目望着玉钿。玉钿握着帕子抿嘴微笑道:“虽是少爷一片心意,不过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去拿也一样。”
祖荫摇头道:“明日我又要忙了,还是早些拿来的好。”他见荔红仍跪在原地不动,眼风一扫,淡然道:“我离家几日,连家里的丫头都差不动了。”看着玉钿含笑道:“想必少奶奶平日也差不动她。这样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
荔红吓得不敢再辨,只得站起来低头出去了。雪樱肩上少了压力,腰杆却动也不动,仍挺的笔直,目光直直看着地面,嘴抿的紧紧的。她发髻蓬乱,衣领微松,想必从睡梦里被乍然拍醒,还没来的及梳头洗脸,便被带到此处。
祖荫只觉得如被人狠狠猛击当胸,绞心绞肺的疼,心里翻天覆地的恨意,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含笑问玉钿:“方才荔红在说什么?听她讲的兴兴头头的,有什么欢喜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玉钿脸一红,微笑道:“也没什么,闲聊罢了。”
老太太摇头道:“方才听荔红说了一长篇,又快又急,我还没听真呢,就被你进来搅和了,也记不得她刚说到哪里了。”
祖荫目光冷凝,看着玉钿微笑道:“荔红要说的话,少奶奶自然知道。既然她说的不清楚,倒不如让少奶奶亲自表白。”
老太太欠身坐起,点头道:“玉钿说话分明。你若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你表白也是一样。”
又看着雪樱笑道:“这孩子生的真是齐整,好可怜见的,惹人疼爱。如今早不是宣统年间了,青天白日的跪在地下做什么?拢翠扶她起来坐吧。”
玉钿目光一寒,端起茶盏欲喝,又轻轻放下,唇边却慢慢浮起一丝细如水纹的笑意,:“老太太,玉钿要给您道喜了。”
侧厢里光线不好,屋外春阳满地,屋内却深邃晦暗。佛龛前的铜炉里焚着香,极淡的青烟飘袅,混着木鱼笃笃,宏静庄重。在这样的宏远里,人世若有恩爱夫妻,就只能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