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端午,溽暑初上,梅雨亦随暑气来了。天色潮阴,如黄昏暮冥,那雨丝挂在灰蒙蒙的云中,细到几乎看不见,只觉触目处皆是湿漉漉的。檐头前、栏杆上纵横地牵着绳子,上头晾着大簇的新鲜桑叶。进宝在堂屋里拿着毛巾,手脚不停地将一张张桑叶擦干,再摆到大笸箩里,一边揩一边抱怨:“虽说少爷现在开纱厂,可也不能靠家里人养蚕呐。就这几只破虫子,弄得又操心又劳累。要我说,到时候只怕连桑叶钱都挣不回来。”他手脚虽快,那笸箩却甚大,似总也装不满。
雪樱往年在陈家湾时,本就养惯了蚕。三月间偶尔提了一句,祖荫便叫人将后厢房收拾出来做蚕房,略养了几匾,不过让她有个想头。等到蚕二眠时却阴雨不断,桑叶潮湿,必要晾干了才能饲食,放生桥的房子便如一颗大树般,楼上楼下都迤逦散着新鲜桑叶。
祖荫昨日刚从上海回来,眉目慵懒,负手站在檐下,听到他抱怨,忍不住回头笑道:“让你多干点活,就念叨个不停。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的时候,就派你整晚看着。”蚕到了三眠时,整把的桑叶撒下去,顷刻间便没了,一夜之间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最是辛苦活计。进宝吐舌一笑,紧紧闭上嘴,埋头揩叶。
雪樱端着清扫的蚕沙从蚕房出来,见祖荫站在檐下,悠闲自得,顿足恨道:“大家都行军打仗似的,就你一人闲着。眼看就要再撒一遍桑叶了,进宝一人哪里忙得过来?你快去帮忙擦罢。”
进宝埋着头吃吃低笑,听祖荫咳嗽一声,忙强忍笑容,抱起篮中揩过的叶子便往后厢溜。见他背影进了蚕房,祖荫才低声道:“以后别当着人这样大呼小叫,好歹也要给我存几分面子。”雪樱嗤的一笑,低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去揩叶子吧,莫把蚕宝宝饿到了。”
祖荫这才装作十分不情愿的挽起袖子,一边揩一边笑着抱怨:“又养蚕又画画,又写字又念书,自己忙不过来,还连累一屋子的人都跟着你团团乱转。”
雪樱被他说的脸色微红,眼珠一转,咬唇笑道:“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时,……”话未说完,便听大门被笃笃的扣了几下。略停了一晌,又是笃笃几声,极有节奏。他含笑挑眉,以目示意,似对敲门声置若罔闻。还有半截话,她却也不好再说,只得恨恨地笑着横他一眼,撑起油纸伞去开门。
这雨连绵两天,地上已积了不少水洼。雨丝似扑人衣襟一般,玉钿才下车进院走了几步,百褶裙面上便蒙上一层极细的小水粒。青石小径甚滑,一个踉跄踩到水洼里,缎鞋立刻便湿了,鞋帮上绣的仙桃鹦哥被雨水一淹,血红翠绿,色彩狰狞。她提起裙角淡淡地看了一眼,神色一丝不变,挽起雪樱微笑道:“不妨事。雨天就是这点不好,糟蹋鞋。”
她也不再用荔红打伞,只拉着雪樱的手并肩往屋里走,笑道:“前天来的不巧,不提防姑娘出去了。今日特地赶个早……”突然间脚步一滞,直直看向堂屋里,眉头缓缓拧起。
空中铅云低布,堂屋里亦是光线晦暗,半个条案上倒着桑叶,堆得似尖尖的小山。叶面绿得发青,沾了潮气后,似有幽幽浆水。祖荫眉目专注,正拿着毛巾一片一片的揩那湿叶。揩过的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笸箩里,碧绿青翠。
她平日养成的仪态极好,脸上一丝错愕之色稍纵即逝,慢慢的松开雪樱的手,微笑道:“昨天听拢翠说少爷回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祖荫手上不停,只略一侧脸道:“少奶奶今日过来,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玉钿心里一酸,百味陈杂,敛眉低目,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抬头微笑道:“自然有重要的事情,才敢上这边来。”
他眉头一皱,缓缓搁下毛巾,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也不知道是否稍有停留,微笑道:“既然如此,少奶奶请坐。”转脸低声对雪樱说:“把这笸箩收拾了,再去沏杯热茶。”
玉钿看着雪樱的背影,似有半晌失神,荔红在侧咳嗽一声,她才默默将目光收回,微笑道:“五月初八是刘家娶二儿媳的日子。新媳妇就是乡下管家的女儿柳柳,论起来跟陈家也颇有渊源,少爷自然非去不可。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声雪樱姑娘,她那日去不去?”
祖荫正将卷起的袖子慢慢的挽下来,听她说毕微微一怔,皱眉道:“雪樱跟柳柳一起在陈家湾长大,情同姐妹,自然要去。”他叹口气道:“少奶奶到底想问什么,不如直说吧。”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拧过脸去,微笑道:“少爷上次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一番话。虽然陈家上下皆知雪樱姑娘是家门恩人,外人并不知情。”她伸手去摸茶杯,却摸了个空,缩回手停了半刻才继续道:“说起来,到底当时行事也忙乱了些,甚么聘礼婚礼都省了,不像样子。若五月初八雪樱去刘家,旁人问起她的身份,该如何圆说才好?”
祖荫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旁人谁会问起?”
玉钿正色道:“少爷这话就不对了。天道悠悠,纲理伦常是人世大信。就算旁人不问,自己也要行的端,走的正。”
祖荫脸色一沉,冷笑道:“照少奶奶的意思,是指责我行不端走不正了?”
玉钿微微一笑,不愠不火地道:“雪樱姑娘是陈家恩人,谁敢指责少爷?我也只不过提醒少爷一句,陈家到底是青浦大户,莫要在旁人口中落了话柄,失了体面。”
他牢牢地看定她,良久良久慢慢地说:“少奶奶句句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微微一笑,站起身道:“少奶奶若没别的事,就请先回吧。”竟是下了逐客令。
玉钿又羞又怒,眼圈都红了,仰头冷笑道:“若是去呢,到底给我个准信儿,让我把那日要穿的衣服预备好送来。妻妾有别,不能当着众人面乱了规矩。”直直的看着祖荫,不依不饶。
两人往日在人前相对,总是平静和悦,相敬如宾,此时气氛却隐隐剑拔弩张。祖荫目光中似有幽火闪烁,转目望着院中花径沉吟不语。石榴树的花和叶上存的雨经微风一吹,聚成水珠盈盈坠落,仿佛叶梢的绿意也随着滴下来。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淅沥之声打在瓦片上,只觉得萧索荒凉。庭院中水洼里溅起无数晶泡,水汽逼人。雪樱斟了茶出来,见玉钿脸色青白,眼中隐约含泪,心下大是不忍,微笑道:“柳柳跟我从小玩到大,早就看的不爱看了,何必定赶着婚礼过去?我还要画画呢,就不去了。这雨下得真冷,少奶奶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玉钿似松了一口气,隐约有感激之色。她方才不小心踩到水洼里,鞋湿的精透,坐在堂屋里这一会儿功夫,脚下的砖地已湮湿了小小一圈。手里握了滚烫的茶盏,略觉温暖,抿了一口碧绿的热茶才缓过神来,微笑道:“雪樱姑娘真是个聪明人。平日又养蚕又画画儿,可忙得过来?我前日去瞧你画的西洋画儿,只觉得是个好,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呢。”
雪樱低头笑道:“在家里做惯了,乍然丢下觉得不习惯,只养了几匾,倒也没什么忙的。画画才学了三个月,刚开个头,离好还差得远呢。”祖荫眼神一闪,截过她的话道:“婚期定在初八,只怕新娘子卯时就到,略歇一歇,正好赶上早酒。咱们去早去晚都不好,估摸着卯时过半就差不多了。”
玉钿款款站起一福,恭恭敬敬地道:“那我早些预备。请少爷寅时三刻来接,莫要晚了。”
祖荫点头应允,唤来影儿送她们出门,见几人身影出了大门,才缓缓道:“樱儿,记得以后不可让别人随便进你的画室。”他神色凝重,竟是十分郑重其事。雪樱微一点头,怅然笑道:“柳柳的嫁衣裳还是我做了大半呢,也不知道后来谁替她绣完了。”
他听她语气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却终究有一抹淡淡的憾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口气道:“等柳柳回了三朝,就请她过来跟你好好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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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这日亦是天公作美,浸渍了好几日的阴雨竟然停了。刘宅焕然一新,四处以红绸妆点,只觉乌檐白墙中一片清明的喜气。新娘的轿子果然卯时初就到了,门前下轿处撒过了辟邪五谷,夹着炸开的百子炮仗,嫣红满地。
祖荫卯时半携着玉钿到来,正赶上吉时。刘家大公子见到他来,亲自领着到堂前坐下,笑着嘱咐道:“你也算半个娘家人,方才新娘子刚下轿就紧着问你。一会儿拜过堂了,你去瞧瞧她罢。今儿是她一辈子的好日子,凡事顺着她的意,以后才能顺顺当当的。”祖荫点头微笑,眼看着堂前一对龙凤烛腾腾点起来,乐器细细吹打,已到拜堂吉时了。
堂前花团锦簇的都是人,喜娘搀了新娘子从轿里出来,鼓乐之声立刻高了一个调子,喜悦精美。大锣大鼓陪着号筒,唢呐的音色又极是喜庆,吹打得一片盛世太平气象,人人脸上俱是喜气洋洋。少顷拜了堂,新郎抱着新娘子入了洞房,便有个丫头悄悄走过来请祖荫,笑道:“新娘子又问起您来了,非要见一面才安心。”
祖荫微微一笑,想着柳柳还是这般任性,却到底是她的好日子,不能令她不喜。玉钿自去堂前酒席安坐,他便随着这丫头悄悄到洞房来。
柳柳已卸下盖头帕,正由着喜娘给她更衣梳妆,重新涂脂抹粉,预备开宴时再去席间上座。见他进来,又惊又喜,站起身笑道:“祖荫哥哥,我下轿时就问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她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眨动,英气逼人,哪里有新娘子的娇羞之态?
祖荫摇头笑道:“洞房只有新郎倌才好进来,你这丫头怎么半分忌讳也没有?好在刘家大公子跟我甚熟,不然任你把嗓子问哑了,也没人搭理你。”
柳柳手里将盖头帕子绞来绞去,眉开眼笑,吃吃笑道:“花轿走了整整半夜,一句话也不准说,快把人闷死了。下轿后人生地不熟,就想你和雪樱姐姐来瞧瞧我。”她朝祖荫身后一看,诧异道:“雪樱姐呢,她怎么不来?”
祖荫被问得一愣,半晌微笑道:“她还有别的事情忙着呢,今日来不了。等你回了三朝,她必定请你去玩。”
柳柳哦了一声,脸色极为失望,闷闷不乐,一扭身坐下,瞅着镜子拧眉不语。喜娘在旁凑趣道:“既然新娘子想念,少爷不如请那个什么樱过来瞧瞧吧。凭她怎么忙,这一半个钟点的空儿总是有的。一会儿新娘子要下去安席,若是拉长脸坐着,让宾客们怎么下筷?”
柳柳转眼望着祖荫,满脸期盼之色。祖荫与她情同兄妹,心里也是极疼爱的,见她如此,如何狠得下心拒绝?外头又动起鼓乐,快到平旦时分,新娘子该下楼去拜福禄寿三星、家堂菩萨、族中长辈了,只怕还有好一阵子耽误。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抬头笑道:“那我现在去接她,估计到开宴时便能回来。”
柳柳大喜过望,灿然一笑道:“你快去快回,我给雪樱姐姐留个好位子。”
从放生桥到刘宅,两刻钟便赶到了,只闻远远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喜悦和美。祖荫凝神听了听,皱眉道:“已经换了坐堂曲了,也不知道筵席开了没有。”伸手扶雪樱下车。刚才领祖荫去洞房的丫头就等在大门口,急得什么似的,见他们到来才松了口气,抢上来道:“少爷快进去吧,新娘子非要等到你们,都干坐了好一阵了。”雪樱略有踌躇,那天原说过不来,今日却又来了,像有意撒谎一般。可哪里还容得她想东想西?被那丫环一催,身不由己的便随着祖荫往正堂走去。
正堂摆着二十桌酒席,宾客满座,都等着新娘子举过杯箸才好开席。客人们枯坐半天,窃窃私语,但今日是新娘子的大喜之日,万事皆要随她行动。柳柳坐在最上一桌,心里亦是万分焦急,全神贯注地看着堂口。堂前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一丈红,仿佛还嫌不够喜庆,又往花枝上缠了红绸。日光与花木辉映,光影澄澄,几乎令人目眩神移。终于见一个丫环匆匆进来,她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站起身来。鼓乐手以为新娘子要举箸开席,忙换了曲子相和,调子深邃华美,让人只觉心情愉悦。
柳柳却并不举箸,直直看向堂口两人,脸上浮上灿然笑意,脱口喊道:“雪樱姐姐!”
按规矩新娘子安席时须低眉垂目,不可开口讲话。她这一声喊出口,客人们俱是惊呆了,齐刷刷的朝门外望去,一瞬间连空气也安静到凝滞,只闻鼓乐回环吹奏,特意迎接这对璧人。
雪樱来的匆忙,不及换吉庆的喜服,只顺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儿插在鬓间,半露半藏,殷红胜血,更衬得一张素脸如白玉般温润无暇。緗色重莲菱制的百褶裙随她行走时微动,似撒开一片柔和月华。祖荫身上一件极华丽的青缎长衫,亦是眉目端然。两人并肩走入,如松树阴下兰蕙盛放,幽幽香气,山长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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