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我沉吟了阵,又问道:“你和李孝本私交如何?”
“一起喝过几次酒,不算特别有交情。”
“我听唐家蛇物馆的唐奉礼先生说,这条三十年的玄菟蛇,是他训练出来的精品,非常名贵,又是特别送给你的结婚礼物,你怎么舍得随便送给交情一般的人?”
唐奉义苦笑不已,“你也知道那条蛇儿的价值?简直就是我的心头肉,我哪里舍得随便送人,是李大人再三再四要求,最后干脆带着骁果营亲兵到我住处强行索要去的。”
“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天下午。”
夏东海说道:“圣上是昨天早间被毒蛇咬伤的,”他冷笑,“看起来李孝本也是个快手,拿了毒物的当天夜间,立刻就找机会放进圣上寝宫,”他微微蹙眉,“我只奇怪他是怎么从我眼皮底下钻进圣上寝宫作业的?”
我不以为然的笑,“说穿了一点也不奇怪,李孝本是骁果营的人,可以在宫中自由进出,他父亲银青光禄大夫李佗,就是丹阳行宫的建造者,因此他手上必定有来自李佗的完整丹阳行宫布局图,知道行宫每一处死角和漏洞所在,再加上他多年负责宫禁安全,对成象殿外围宫禁兵丁巡进路线和时间安排了如指掌,要绕开兵丁进入成象殿那是很容易的事,而大殿内只有你这么一个孤胆英雄护卫圣上周全,他随便挑一个死角蹲着,等你走开或者打盹那阵,潜入圣上寝宫,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就能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的。”
夏东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这样的内贼在,丹阳宫比起长安正阳宫,不见得更安全,”他双眉紧蹙,微不可闻的叹息,“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赞成圣上来扬州。”
我说道:“先不要妄自下决断,李孝本只是具备了作案的机会,但不见得他就是今次行刺事件的凶手,也有可能是有人自他处偷走玄菟蛇,放进圣上寝宫,也未可知。”
“你觉得这可能么?”
我笑出来,“在未经查证属实之前,一切都不可信,一切都有可能。”
夏东海沉沉说道:“好,那么我就来查证看,”他吩咐翟让,“劳烦你再跑一趟,去九成殿那边,替我悄悄把李孝本捉来。”
我心念一转,试探问道:“如果确认李孝本是凶手,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夏东海森冷的笑,自齿缝挤出一句话,“杀,朋党亲戚,一个不留。”
我心口突突惊跳,背心开始冒冷汗,李孝本和我非亲非故,他是生是死,其实和我并不相干,但是二弟是他的好朋友,如果李孝本行刺圣上罪名坐实,二弟必定也会受到牵连,我心念千转,当机立断,要使二弟不致有涉案的风险,我势必要将火头在唐奉义这里完全掐灭,决计不能让它烧到李孝本身上。
我定了定神,说道:“夏将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能再追查下去了。”
夏东海听得皱眉,“为什么?”
我脑中飞速旋转,急急寻找理由,“如果继续追查下去,圣上的处境会比现在危险百倍不止。”
“什么意思?”
我字斟句酌说道:“夏将军,你仔细想想看,你拿了李孝本来问话,最后得到的不外是两种结果,要么他是凶手,要么他不是凶手。
如果李孝本是凶手,他为什么要行刺圣上?一个小小的千牛右直长,他甚至可能都没见过圣上,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和圣上发生冲突,因此,李孝本基于私人的原因谋害圣上这种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他谋逆的唯一解释只可能是:受人指使。
但谁有这个能力指使他?李孝本因为父亲李佗的缘故,在丹阳宫拥有相当威信,连丹阳宫的宫监大人,对他也礼敬三分,而行刺圣上,那是诛连九族的大罪,要指使李孝本做这样的事,除了官阶必须高过他以外,指使人更要有绝对掌控他的实力。这样的人物,扬州是肯定没有的,因为按照门下省制定的规章,圣上在各地的行宫,直接隶属于门下省,不受地方编制管辖,地方官吏,不管职务大小,一律不得干预行宫事务。
这也就是说,如果李孝本是行刺圣上的凶手,那名指使他行事的人,必定来自朝廷。”
夏东海脸色微变,“来自朝廷……”
我看在眼里,心下暗喜,知道自己押对了宝,更加肯定说道:“对,来自朝廷。”
夏东海沉吟了阵,又问道:“那如果他不是行刺圣上的凶手呢?”
我轻松的笑,“既然他不是行刺圣上的凶手,我们又何必再查他,我们可以这么想,李孝本之所以再三再四问唐奉义要玄菟蛇,多半是因为他对它喜欢之极,所以强行索要了去,但他没想到,玄菟蛇对主人高度忠诚,趁他不备私自逃逸,想回去找唐奉义,结果误游入成象殿,咬伤了圣上。”
夏东海深思看我一眼,突然冷笑出声,“田碧瑶,你觉得这可能么?会有这么凑巧到荒谬的事?”
我笑容不改,“我还是那句话,在未经查证属实之前,一切都不可信,一切都有可能。”
夏东海说道:“怎么我觉得,你在竭力恐吓我,替李孝本开脱?”
我手心俱是冷汗,笑着说道:“夏将军,你多心了,我只是提出这样设想,并不表示一定正确,客观来说,李孝本行迹确实是可疑,你拘拿他来问话,也是应当的,但关键的问题是,你确信你能够承担这样行为的后果?”
夏东海眼中波光闪动,“有什么后果是我不能承担的?”
我笑道:“我前边已经说过,李孝本如果是行刺圣上的凶手,那么必定是朝廷中有人指使了他,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但你和圣上心里肯定有谱。”
夏东海没作声,面容漠漠,握住腰间长剑剑柄的右手却青筋暴起,显然是我说中了他心病。
我信心大增,接着说道:“我记得之前圣上告诉我,他之所以会抱病赶来扬州,是因为他觉得长安城中想要谋害他的人太多,使他觉得长安不安全,只能出宫到扬州避险,有这样的事实在,我是否可以这么想,在长安城中,有着至少一个以上极度凶猛的人,是连圣上也觉得不能轻易招惹的,这些人等,我们姑且统称为谋逆群,这群体的个体之间有无联系,是否是一个整体姑且不论,单就圣上为了避免和这群体发生冲突,不惜避走扬州这一点,已经足以说明,这群体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如果,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今次指使李孝本行刺圣上的人恰好来自这个谋逆群,你杀了李孝本,连同他的朋党亲戚,岂非是在间接向这群体宣战?你确信你能够承担因此带来的后果?”
夏东海面色阴沉,咬牙说道:“田碧瑶,你说实话,你这样危言耸听,究竟是基于什么目的?”
我叹了口气,诚恳说道:“我没有什么目的,实在要说,那就是保护圣上,你想必已经看出来,我十分喜欢圣上,所以事情到底为止吧,我们不要再投入精力追查究竟是谁放毒蛇在寝宫毒害圣上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应该做的,是积极设法加强成象殿的宫禁安全,以免圣上再度被人行刺。”夏东海,对不起,我已经失去一个弟弟,无论如何要护卫这个弟弟安全。
夏东海没作声,午夜露重,很快我发间积聚了晶莹露珠,我伸手擦拭,隐隐觉得自己背后衣衫已经湿透,不由得更向阴影里边靠拢。
四下寂寂无声,良久夏东海问翟让:“翟让,这件事你怎么看?”
翟让笑道:“我一个江湖浪荡子,对这种朝歌宫廷纷争,从来只有看热闹的份儿,你问我要意见,那可真是问错人了。”
“你告诉我,田碧瑶所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我心里颇是有些混乱,不大懂得判断了。”
翟让弯唇轻笑,沉吟片刻,说道:“就利害关系而言,田姑娘分析得很有道理,如果圣上果真是为了避祸才从长安赶来扬州的,这件行刺案继续追究下去,局面迟早会不可收拾,所以还是打住为好。”
我心下大松口气,竭力隐忍,才没有露出笑容。
夏东海说道:“好吧,不查就不查,不过圣上那边,我要怎么交代?”
翟让说道:“照实交代。”
夏东海摇头,“圣上心情一直欠佳,我如果照实说出来,他必定更加忧虑。”
我想了想,看了唐奉义一眼,“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圣上放心,又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什么办法?”
我笑着说道:“要知道,成象殿中,可不止只住着圣上一人,我也住在那里呢。”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你稍后去回禀圣上,就说已经查明,在圣上寝宫施放毒蛇的人是唐奉义,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谋害我。”
夏东海冷笑,“你有什么值得人谋害的?”
我含笑说道:“我莫名得到圣上信任,得以入住成象殿,伺候圣上起居,宫中许多宫女和女官,对此都十分嫉妒,其中就有某些特别胆大妄为的,为了使自己也能够分得圣上恩泽,遂私下买通杀手,想要置我于死地,结果却误伤了圣上。”
翟让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
夏东海却又犹豫,“圣上会相信么?”
我清冷的笑,“肯定会。”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有先皇的例子为证。”
“先皇有什么例子?”
“先皇在位时候,宠幸过的宫女、女官不计其数,但后宫始终只有一位独孤皇后,连一名在册的嫔妃都没有,你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独孤皇后善妒,圣上宠幸过的女人,事后都给她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毒杀或者逐出宫了。”
翟让笑道:“女人妒忌起来,真是可怕。”
我接着说道:“圣上年少时候,其实并不得先皇欢心,他是靠抓住独孤皇后的裙角,才一步一步挤走废太子杨勇,坐正今天的位子,这过程中,他为了取悦独孤皇后,私下替独孤皇后处理过多少后宫事务,只有他自己知道,有这样的经历在,他肯定比任何人都了解后宫的生存法则,所以你说我才是今次行刺案的真正目标,他不仅不会有疑心,反而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夏东海说道:“好吧,”他沉吟了阵,“不过照你的计划,我们岂非要说服唐奉义做假证?”
我笑出来,反问夏东海,“圣上信任你么?”
夏东海傲然说道:“我是圣上有生以来恩准的第一位可以带兵器进入他寝宫的人。”
我笑着说道:“这么说起来,圣上是很信任你的了?”
“那是当然的。”
“既然是这样,唐奉义就没有继续留活口的必要了,反正圣上信任你,自然会相信你的说辞,我们提他去成象殿,万一中途他横生枝节翻供,圣上对你的信任必定大打折扣,不如现在就封死他,一了百了。”
唐奉义吓得面色如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人饶命,小人家中还有八十岁的母亲需要赡养,恳请大人开恩。”
夏东海冷淡的笑,伸手握住唐奉义颈项,微微用力一拧,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唐奉义双目凸起,跟着夏东海松开手,唐奉义扑倒在地上。
他的颈骨给夏东海拧断了。
夏东海目不转睛注视我,“田碧瑶,我警告你,不管你之前是怎么想的,从现在开始,你要尽心尽意伺候皇上,不要有私心,否则唐奉义就是你的下场。”
我退后一步,缩到更深的阴影里边,虽然心中恐惧,却笑着说道:“放心,不会的。”夏东海,我不会没有私心,只不过我会小心隐藏,决计不会给你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