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间我仍然睡在圣上寝宫的地板上,夏东海睡在门外,两个人隔着一扇朱漆木门,到了后半夜,夏东海在门外发出均匀呼吸声,我悄声坐起,点燃寝宫的烛火,走到圣上旁边,对着他出了会神,良久轻声叹息。
夏东海非常警觉,就是这么一点声响,也让他惊醒了,“田氏,你在做什么?”
我没做声。
“我在问你话,你再不答我就进来了。”
我叹了口气,“进来吧。”
夏东海迟疑了阵,轻轻推开宫门,进到内室,为了避嫌的缘故,故意站在我跟前三步远处,“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怎么了?”
我紧簇双眉,“圣上吩咐我去找一个人,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这个人。”
“哪个人?”
“元德太子。”
夏东海皱眉,“田氏,你找他做什么?”
“圣上要我把玉玺交给他。”
夏东海谨慎看着我,犹豫良久,终于斗胆伸手探我额头温度,“你没有发烧,怎么净说胡话。”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我没有说胡话,夏东海,我跟你讲,元德太子还活着,这是圣上昨夜亲口告诉我的。”
元德太子昭,是圣上的皇长子,正宫萧皇后所生,十七岁受封太子,赐号元德,据说其人敏慧宽厚,姿仪不俗,很得圣上喜欢,但是他在大业七年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已经得劳疾薨毙,彼时其人十九岁。现在监国的皇长孙代王,是他的遗腹子。
夏东海目露惊讶之色,“他现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对,圣上没告诉我。”
夏东海越发糊涂,“圣上告诉你太子在生,但又不说出他在哪儿,他在想什么?你把当时详细情形说给我听。”
我叹了口气,“圣上当时说,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万一不幸在丹阳宫驾崩,就让我去找元德太子,把玉玺交给他,并说服太子回长安继承大统,如果太子不肯继承大统,就扶持皇长孙代王登基,由太子监国,直到代王成年,他交代了我这件事之后,我就问他太子下处,他犹豫很久,最后没告诉我。”
“为什么?”
我轻声叹息,“你还不明白么,圣上并不信任我,元德太子是他至爱的亲生子,他担心我获知太子下处,会对太子不利。”
夏东海说道:“田氏,你不要多心,圣上如果不信任你,又怎么会告诉你太子还活着这消息?”
我冷笑,“那是因为他找不到人来处理这件事,我揣测他的心理,大约是存着一种观望态度,想着再考察我一阵子,觉着我确实值得信任了,再说出太子下处,毕竟,我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不得不将就。”
夏东海张口想要辩驳我,却有好似无从说起,最后只得转移话题,“现在怎么办?找不到元德太子,就算王世充催开琼花,我们带着圣上出宫,也是不能北归的。”
我出了会神,说道:“也不见得找不到吧,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夏东海精神一振,“怎么找?”
我俯低身子,将圣上推到卧榻内侧,夏东海急忙上前阻拦,“你干什么?”
我推开他,掀开床板,取出藏有玉玺的四方锦盒,小心打开,露出里边的玉玺,夏东海瞳孔微微收缩,“田氏,你之前说,圣上将玉玺藏在一只锦盒里边,开启这锦盒需要密码,是骗我的,根本没有所谓的密码,对不对?”锦盒里边盛放的就是玉玺。
我不置可否的笑,“是,没有密码,但有机关,你见我拿出锦盒仿佛很轻松,但你信不信,如果刚刚换成是你伸手,现在你胸前已经有两支短箭穿胸而过了。”
夏东海没作声,沉吟了阵,又问我:“除了密码以外,你还有没有对我说过其他的谎言?”
我笑出来,避重就轻说道:“夏东海,我有没有对你说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我。”
夏东海沉默了阵,“你说的对。”没有再追问。
我取出玉玺,按照圣上说的,“玉玺周身刻有九条神龙,外形看来大同小异,其实不然,你仔细分辨,有一条神龙的眼珠,含有一粒黑砂,这条神龙很关键,它身上有一处机关,你仔细搜索,把它找出来,我在那里边藏了一样东西。”
我找到有点睛黑砂的神龙,顺着龙身,来回摸索,寻找触动机关的突起,夏东海问道:“田氏,你在找什么?”
我闭着眼,在龙身上来回摸索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我找不到。”
夏东海走到我跟前,“你在找什么?”
我有气无力说道:“圣上告诉我,他在玉玺上设置了一处机关,这机关里边藏着一样东西,是用来应急的,但是我找不到。”
夏东海沉吟了阵,“让我试试看,”他眯眼审视玉玺,“你正触摸的这条龙,样子有点奇怪,你注意到了么?”
我皱眉,“有什么奇怪的?”
夏东海说道:“龙尾巴,你仔细看龙尾巴那里,颜色不对。”
我狐疑看他,半信半疑将玉玺递到烛火旁边,瞪大了眼用力看,“颜色哪里不对了?没看出来。”
夏东海嗤了声,“大眼珠。”
我气结。
夏东海伸出手,在龙尾巴附近游弋,触碰到某处,突然用力按了下,跟着龙尾巴断裂,有一粒蜡丸绷射出来,落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我眼珠险些凸出来,“这就是圣上设置的机关?”
“貌似如此。”
我拣起龙尾巴,喃喃自语道:“我的个神,这可是传国玉玺,圣上怎么下得了手。”
夏东海不以为然说道:“不过是一样物品。”
我哑然,转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机关在这里?”
夏东海拣起蜡丸,轻描淡写说道:“猜的。”
我穷追不舍,“怎么猜的?”
夏东海没理睬我,只是翻来覆去看手中蜡丸,他微微用力,捏开蜡泥,露出一张一指见宽的纸条,展开来看,上边写着八个字:芳林侧水星空夕照,“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元德太子的下处。”
“在哪里?”
我嘿嘿笑,趁机反问:“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机关位置的?”
夏东海不耐说道:“我都说了,龙尾巴颜色不对。”
我很是不服气,“哪里不对?不都是一样的么?”
夏东海古怪看着我,“田氏,我这样问可能稍稍是有些冒昧,”他顿了顿,“你懂得分辨颜色么?”
我没作声,心下颇是觉得有点受了侮辱,不过,“我只能识别对比非常突出的颜色,比如红色和绿色。”
夏东海说道:“难怪,”他斟酌了阵,“那条神龙周身乳白,独独龙尾巴处有一圈乳灰,虽然色泽混搭得已经非常近似,但还是有差,瞒不过我的眼睛。”
是了,夏东海的眼睛是出名的犀利,“然后呢?”
夏东海皱眉,“我以为我已经把问题回答得很圆满了?”
我跳起五丈高,“如果你回答圆满,我怎么会听不明白?”
“那说明你智商有问题。”
我气得笑出来,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真是困死了,你赶紧出去,我要睡觉。”
夏东海皱眉,“你还没有告诉我元德太子在哪里。”
“哦,在中原。”
“具体方位呢?”
我狡黠的笑,“我以为我已经把问题回答得很圆满了?”
“你?!”
我双手抱臂横在胸前,“我怎样?”
两个人相看两相厌,最后还是夏东海忍了忍气,“玉玺是用和氏璧雕刻成的,你也知道,那是举世无双的美玉,色泽温润,浑然天成,本身并没有颜色有差这种瑕疵,所以龙尾巴的颜色不对,就只有一种可能:它遭到过毁损,那圈乳灰,是工艺修补留下的痕迹。”
我似有所悟,“因此你斗胆猜测,圣上扭断了这条龙尾巴,藏进蜡丸,再用特别的工艺方法,把它粘合回去?”
“圣上的手非常灵巧,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我叹了口气,“为了藏这么一粒蜡丸,活活扭断一条龙尾巴,一件稀世珍宝价值,因此大打折扣。”
正打算抒发两万言以上的感慨,夏东海不以为然的说道:“你做什么长吁短叹,圣上扭断的又不是你的尾巴。”
我哑然,真想扑上去打他两拳。
“田氏,我再问一遍,元德太子到底在哪里?芳林侧水星空夕照,怎么解?”
“芳林侧水,这是扬州城外的一处地名,具体是在丹阳郡秣县的雍陵镇芳林门侧水台,那是扬州最有名的幽区,风景秀丽,山色迷人,很多富豪和达官显贵,都在该处修有避暑的别院,那地方距离丹阳宫有十里左右,骑快马来回一个时辰足够。”
“那星空夕照呢?”
我笑出来,“元德太子以前在东宫殿的寝宫,可不就是叫做星空楼?”
夏东海大悟,“是啊,我怎么忘记了。”
“至于夕照,那是在暗示方位,表示元德太子多半是在西向位安家,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去芳林门侧水台,在西方位置,找一处星空楼,或者星空居,或者任何带有星空字样的物业,从这些建筑当中,搜出其人。”
“我明天立即动身去,”他顺便问了句,“侧水台有多大?”
“不大,也就方圆百里吧。”
夏东海瞪大了眼,“方圆百里……”他沉吟了阵,“你给我多长时间找人?”
我温言说道:“我很抱歉,你只有一天的时间,王世充承诺三天之内催开琼花,今天是第一天,也就是说,最迟后天,琼花一定会开,这花种花期非常短暂,从盛开到凋零,只有半天功夫不到,所以明天你务必要找到元德太子,安置到琼花观附近,再折回成象殿,等王世充送来消息,带我和圣上出宫,两方汇合之后,立即北上。”
夏东海听得皱眉,沉吟了阵,“我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