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作声,爬上中庭假山的最高点,对着碧蓝如洗的长空出神,热风吹过我的长裙子,我扬起头,无限留恋无限怅惘的四处张望,莫名的热泪盈眶,十年了,三千六百个日夜,我都在这里渡过。
夏东海在地上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过去的时光。”
夏东海没再作声,退到走廊阴凉处耐心等待。
我擦干脸上热泪,从假山上跳下来,对夏东海说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不用多问,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我关好成象殿宫门,上了铁锁和横木,沿着迂回的抄手游廊,穿过洗衣殿,来到耸庑门,它是成象殿最外围的宫门,也是成象殿除大殿正门以外的另外一个出口,当初李佗建这道门,原本是用来做紧急逃生用的,但是建成之后却发现它从整体上破坏了行宫的风水,于是没有启用就直接封锁了。
丹阳宫修建于大业二年左右,从那时到现在,足足十二年,因为没有人看顾,使得耸庑门前空地杂草丛生,荒芜之极,我小心避让锋利草叶,行至铁门跟前,发现铁门厚重无比,足有百十来斤,门扉和门廊被一条拇指粗细的铰链捆绑在一起,因为多年不曾使用,铰链锈迹斑驳,已经和门扉生在一起。
夏东海疑惑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找人。”
“找谁?”
我说道:“你知道这铁门后边是什么地方?”
夏东海想了想,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是昭烈殿,圣上专程修建来给年老宫人养老的地方,至少行宫平面图上的标注是这样的。”
“对,就是昭烈殿。”
“你带我来昭烈殿找谁?”
我若有若无的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我抽出袖子里的匕首,一刀割断铰链,撬开铁门,侧着身子进到昭烈殿,夏东海踌躇片刻,也跟了进来。
昭烈殿和行宫其他宫殿不同,这里虽然同样宽阔,但没有楼阁,放眼望去都是一排一排平整的单间木房子,像整齐的蜂房,每一间木房子里边,都养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我深吸口气,按照圣上所说的,“进门往左,横三竖七,里边住着的人,就是福昌。”
我眯着眼,开始搜索那房间,夏东海亦步亦趋,我心不在焉问他,“夏东海,你五岁起就在圣上跟前当差?”
“是。”
“那时候圣上多大年纪?”
夏东海想了想,说道:“二十四五吧,”他顿了顿,莫名给我勾起说话的欲望,“我是孤儿,那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我在街上行乞,饥寒交迫,只剩一口气,适逢先独孤皇后出宫,见着我可怜,就收容了我,交给当时还是晋王的圣上看顾。”
我接口说道:“圣上找了一位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的丑陋宫人照顾你,这宫人对你无比尽心,你风寒入体,昏迷不醒,她不眠不休守在你床榻跟前三天三夜,终于救回你性命,你醒来的时候,见到她的面容,又吓得昏厥过去。”
夏东海惊诧之极,“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我笑出来,“又不是多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夏东海眼神幽暗,看了我一眼,神情变化莫测,“是圣上告诉你的?”
“是。”
夏东海颇是有些不是滋味,“好似我离开成象殿那两天功夫,圣上告诉你很多事。”
我淡淡说道:“不多,可也不少,那位宫人,是圣上的奶娘,她是扬州人,父亲早死,和母亲相依为命,靠织布过活,彼时先皇还在扬州做总管,先独孤皇后喜欢她母亲的手艺,时常到她家购买布匹,后来她母亲去世,先独孤皇后索性收她进府,做贴身丫鬟,第二年,先独孤皇后有身,不久生下圣上,三个月之后,她的贴身丫鬟居然也生下一个小孩,两人十分相似,都是先皇的翻版。”
夏东海没作声,面容漠漠,也不知他心中想什么。
“小孩生下来之后,先独孤皇后震惊之极,反复追问那位宫人,小孩的父亲是谁,宫人坚不吐实,先独孤皇后没有办法,就找了先皇来对质,她问先皇,是不是那小孩的父亲,如果是,她就留下那小孩,如果不是,她就将小孩溺死,把宫人投井。先皇无奈,只好承认,自己和那宫人私通,是那小孩的父亲。”
夏东海勉强笑道:“圣上连这样宫闱秘辛都说给你听,可见他对你着实是不错。”
我冷笑,接着说道:“你怎不问那宫人和小孩后来命运怎样?”
夏东海避重就轻说道:“陈年旧事,说出来有什么用处?”
我笑着说道:“用处大着呢。先皇承认自己是那小孩的父亲,先独孤皇后因此大发雷霆,趁着先皇外出公干时候,将那小孩私自送出府邸,给了个寻常百姓,让他带到遥远僻静地方养育,有生之年,不得踏入扬州一步,至于那位生下小孩的宫人,因为奶水充足,得以暂时留在府中,做了圣上的奶娘,但她的面容给先独孤皇后用剪刀亲手划破,变成了夜叉,任何人看到她,都会退避三舍,只有年幼的圣上,跟她格外亲近。圣上成年之后,先独孤皇后原本想要将她处决,是圣上寸步不离守着她,保全了她的性命。
开皇元年,先皇登基,向先独孤皇后提出要求,想找回她送走的小孩,被先独孤皇后拒绝。
仁寿二年,先独孤皇后病重,当时你九岁,有一天,先独孤皇后避开先皇和圣上,把你叫到她跟前,对你说,要你去杀两个人,偿还你积欠她的恩情,这两个人,一个是圣上的奶娘,救回你性命的丑陋宫人,她的名字叫做福昌,另外一个,就是福昌的小孩,圣上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没有名字,人人都管他叫傻二,因为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给狠心的人喂服一种损伤人心智的毒药,变成了白痴儿,你犹豫良久之后,接下了这个任务。”
夏东海牙关紧咬,“我别无选择。”
我冷笑不已,“于是你照着先独孤皇后的指示,找到傻二,带回扬州,诱出福昌,逼着她跳崖自尽,等福昌跳崖,你又把傻二也推下去,事后圣上追问福昌下落,你只推说不知道,夏东海,你作出这样亏心事,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后悔过?真正救回你性命的人是福昌,先独孤皇后不过是施舍你暖手之恩,你就将福昌的恩情一笔略过,这样公平么?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夏东海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右手悄悄按上腰间长剑的剑柄,我冷笑,“你想杀我,那是很容易的事,我就像福昌一样,身份卑微,一无所长,弟弟妹妹也在你的手上,你如果想要取我的性命,都不需要动手,只需要说一声,我就会像当年的福昌一样,心甘情愿死在你面前。”
夏东海打了个寒战,额间冷汗如注,慢慢放开握住剑柄的手,“不……不……”
我冷笑。
夏东海长叹一声,“你重提这些陈年旧事,是想要做什么?”
我说道:“福昌和傻二落崖之后,你回去向先独孤皇后复命,当时先独孤皇后已经病入膏肓,但是神智不乱,她问你要两人的尸身,你推说已经处理,先独孤皇后因此起了疑心,她逼着你立誓,有生之年,如果见到福昌和傻二,一定要不遗余力除掉两人,否则会遭天诛地灭,死无葬生之地,你被逼无奈,又觉着福昌和傻二落崖之后,是决无可能存活的了,遂遵照先独孤皇后的意思,立了上述毒誓。”
夏东海焦躁如困兽,“那又如何?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阴冷的笑,“夏东海,我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福昌和傻二,都还活着。”
夏东海惊得面色如雪,“怎么可能?”
“福昌和傻二落崖之后不久,圣上就查出实情来了,他背着先独孤皇后和你,派人到山崖下仔细搜索,最后找到奄奄一息的两人,悄悄找了地方将养,一年以后圣上登基,立即建造了这座丹阳行宫,把两人转移到此间,一直养到现在。”
我一步一步逼近夏东海,“横三竖七,在你背后的这间房子里边住着的,就是你立誓要捕杀的人,夏东海,你准备好动手了么?”
夏东海惊恐得连连后退,“这不可能。”
我冷笑,“可不可能马上就知道了。”我上前两步,扣动门环,“有人在么?”
片刻之后有妇人问道:“是谁在外边?”
我冷眼看着夏东海,他面如死灰,浑身轻颤,“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我冷淡的笑,“这是圣上的安排,圣上要我转告你,人必需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夏东海绝望之极,拔出腰间长剑想要自刎,这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东海……”
夏东海浑身轻颤,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
面前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枯瘦的年老妇人,她笑容平静,脸上俱是乱刀戳刺留下的伤疤,半边下巴残缺着,样子极其狰狞可怖,我虽然一早已经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暗自吸气。
“东海,放下你手上的剑。”
夏东海没作声,眼泪一滴一滴滚落。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哭,不知他心中是悔恨是歉疚还是绝望,总之他哭了,没有声响,只有滚滚不断的热泪,“福昌,我对不起你。”
福昌却笑,长满老茧的双手仔细擦拭夏东海脸颊泪水,“傻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阿摐说了,你亏欠我的,他会百倍的还给我,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这些年我和孩子过得十分安乐,心中对你没有半点怨恨。”
我听得心中酸楚,阿摐,是圣上的小名。
夏福昌问道:“阿摐呢?”
我愧疚说道:“奴婢失职,圣上被人行刺。”
福昌啊了一声,眼神迷茫看着我,“你的意思,阿摐不在了?”
“是,”我鼓足勇气,“福昌,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踌躇了阵,说道:“我想借你的小孩一用,为了圣上。”
我打算借用福昌的小孩傻二,冒充圣上,放进龙辇里边,两人外形酷似,隔着窗纱,只要隔离得当,是不会有人看出破绽来的,至于真正的圣上,届时会躺在傻二脚边,用厚厚毛毯遮掩着。
福昌说道:“你拿去吧,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只要我能够做到,一定答应你。”
福昌露出笑容,“替我好生照顾他,如果将来用不着了,带着他又多有不便,必须要解决掉,也请尽量快手些,不要让他太痛苦。”
我有些吃惊,急忙解释道:“福昌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借用小半天而已,稍后会差人给你送回来的。”
福昌摇头,“不用,我年纪太大,没有办法再照顾他,”她注视我一阵,“你是个心地良善的姑娘,我看得出来,把小孩交给你,我很放心。”
我没作声,苦苦思索对策想要打消福昌的念头,福昌却又对夏东海说道:“东海,你送我一程,让我早些去见阿摐,好么?”
我心下叹息,福昌多半是听到我和夏东海的对话,知道夏东海立毒誓的事,所以决定成全他。这老宫人的心地,才是真正的良善。
夏东海面容扭曲,痛苦说道:“福昌,你不要逼我。”
福昌柔声说道:“东海,阿摐说过,你对他最忠心不过,现在他去了,你也不希望他受委屈,对不对?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除了我,再没有人清楚他的喜好,除了我,再没有人能够把他照顾妥贴。”
她一双瘦可见骨的手,轻轻握住夏东海右手,跟着横剑过肩,微微用力,锋利剑刃割裂了她的喉管,她倒在地上,像一棵树,悄无声响。
夏东海呆若木鸡,出自福昌喉管的血珠,顺着剑刃汇流到他手上,他也不擦拭,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我,眼中漠漠如霜,“圣上说得不错,人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我背心泛起凉意,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