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主意一出,马上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老绵羊甚至撂下长矛,迫不及待地就要动手掀那个麦秸垛。冯剑紧张得已喘不过气来,双手微微发抖,心惊肉跳。他知道,只要被范管家他们抓住,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暗暗做了准备,只要他们来掀麦秸垛,在老棉羊动手时的刹那间拚死一搏,趁他们分神时逃走。冯剑明知徒劳无功,在几个人的围追堵截下能逃走的希望渺茫,事已迫在眉睫,也只好这样做了。就在这紧要关头,范管家一瞪眼,训斥道:“你想干啥呀?想给那个半大小子通风报信吗?你狗日的差心眼子呀?才下过大雪,遍地煞白,一烤火黑烟乱窜,十几里地都能看见,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狗日的,受着点吧!还能冻死你!你是冻死鬼托生的?”老绵羊被他骂了一顿,果然停手不掀,缩头冲旁人坏笑。冯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真斜屌门了,昨夜跟范管家打了一夜,今天他咋净向着我说话呀?老棉羊抱着长矛,在雪地上跺着脚,悻悻道:“冻得我手脚都发麻了。”范管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讥讽道:“你是老绵羊!披着一身厚毛,还能觉着冷吗?”大家捧腹大笑起来。
那个二十多岁的汉子不解,埋怨道:“老绵羊!你爹也真是,有多少好名字不起,咋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叫啥不好,一个大老爷们,偏叫”老绵羊“!”范管家笑道:“这事你们就知不道了:他老嬷嬷生这个狗日的时候,正赶上他家的老绵羊也一起下崽,他爹说是双喜临门,一高兴便给他起名叫做”老绵羊“!不但他这名字古怪,他家的古怪名还有几个,他的大哥叫”扛“;二哥叫”抓钩子“;姐姐叫”下地“;三哥叫”刨红芋“。合起来就是”扛抓钩子下地刨红芋!“叫外人一听,就知道是种地的庄稼老冤!”大伙都笑起来。老绵羊也不说话,直瞅麦秸垛,象是对眼前的麦秸垛有仇,瞅得藏在麦秸垛里的冯剑心里直发毛。冯剑暗暗骂道:该死的老绵羊,这又不是你家祖坟,你老瞅个屌啥劲呀?我操你八辈祖宗,除了惹人恨,还不快点滚!这老绵羊偏惹人烦,就是不滚。他不但不滚,还围着麦秸垛直转悠,而且还不时用长矛在上面扎上几下,冯剑对他又恨又怕。范管家睥睨道:“你就不能省点力气?麦秸垛碍你啥事了?夏老七好骂街,弄歪了他的麦秸垛,你等着挨骂吧!”老绵羊冷笑道:“夏老七那屌样的,他又咋啦?见了我屁也不敢放一个。”范管家骂道:“净说些能话!还不盘着尾巴蹲一边凉快去?”老绵羊这才罢手,真的蹲一旁吸烟去了。冯剑暗忖道:“今天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范管家咋对我这么好呀?赶明得弄两瓶酒请请他,他要是愿意,我跟他拜把兄弟,这人倒是够哥们。”
过了一顿饭功夫,范管家见从阎陈庄方向远远跑过来一人,向小庙奔去。范管家诧异道:“这不是花妮吗!他咋跑来了?可能有啥事吧?”那个叫“花妮”的汉子到了小庙前,却不敢进,鬼头鬼脑地往小庙里张望。老绵羊可着嗓门喊道:“花妮!你在哪儿瞎瞅个屌啥劲?俺们都在这里藏着呢!”花妮听见喊声,一溜小跑来到几人跟前,气喘吁吁道:“你们几个咋跑这么远呀?还没跑到天竺国去。”老绵羊瞪着眼叫道:“你懂得啥呀?俺几个要是在小庙里,那个半大小子不吓跑了?”花妮对范管家道:“今天事忒多,家里的人小辫都忙直了。邵东家说:实在抓不住那个半大小子就算了,人都撤回去吧!还嘱咐叫您快点回去,阚家吊唁烧纸的快到了,还指望你和陈正君打圆场呢!”范管家把手中的长矛递给花妮,道:“那好吧!在这里也站了半天了,万一咱们刚走,那个半大小子就回来了,咱不亏得慌?小庙里草灰下现有一滩血迹,肯定发生了怪事!干脆这样吧:你们几个在这里再坚守一会。周世昕!你的岁数最大,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再守半个时辰,你们也回去吧!”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应声道:“行!那你先去忙吧。你既然交待了,再守一会,俺几个就回去。”范管家急匆匆地走了。
老绵羊问道:“花妮!东家咋样了?”花妮冻得直跺脚,把手放嘴边哈着热气,眨巴着青紫的右眼,神神秘秘地道:“这回可丢死人了。”大家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问道:“你说、你说,到底是咋回事?”花妮反问道:“你们是真知不道,还是装知不道?”老绵羊喝斥道:“这不是费话吗?一大早,俺几个就跟着老范来小庙里抓人,家里的事咋可能知道?别拿糖了,有屁就放吧!”花妮卖弄道:“看来,你们几个还真知不道,这一回可出大事了。”周世昕支起两耳,精神紧张地问道:“出啥大事了?”麦秸窝里,冯剑也是一身紧张,虽身处险境,此时他最担心的还是孙家姐妹的安危,难道是孙倩靓她们出事了?
花妮低声道:“这一回是真丢死人了:昨天丧屋里进了刺客,也知不道咋弄的,东家的左腿摔断了,老东家的右肋巴骨也断了三根,怕是不行了。说不准,赶明就得接着出老东家的殡。还有,刘海掉到陷井里,摔成了殘废。那两个老光棍老祝和老史,也够倒霉的,史者立两眼给抹进了石灰,恐怕这辈子睁不开眼了,你们说苦不苦吧?老祝裤裆里传宗接代的那套家什被刺客踢碎了,只剩下半条命了,将来就是医好了,也是个阄过的太监!”冯剑恍然大悟:怪不得孙倩靓羞红了脸,原来踢伤了老祝的宝贝!却不知范管家又补上一脚。老绵羊摊手笑道:“这下子妥了!老祝的**本来就是摆设,这会可痛快,连摆设也没有了!干脆当和尚去吧,保管犯不了色戒。还有呢?”花妮故作玄虚,低声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周世昕诧异,惊悚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花妮咳嗽了一声,问道:“老绵羊!带烟叶了吗?给我卷个大喇叭筒!”老绵羊急道:“你快说吧!卖啥的关子?”花妮点头哈腰道:“抽口烟打打气。”老绵羊只好从烟包里捏了撮烟叶,用纸条卷了一个喇叭,点着递给他。
花妮接过来,美美吸了一大口,迷着眼道:“为啥说要出大乱子呢?我说得就是这件事:昨天刺客大闹丧屋,太太沉不住气,开枪打了。”老绵羊讥笑道:“这谁知不道呀?早就知道了,还用你说吗?”花妮笑道:“你知道个屁!你们光知道开了枪,知不道惹祸了。你们猜猜,到底出啥事了?”周世昕一皱眉头,问道:“惹啥祸了?又出了啥事?”花妮见大伙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不觉有些得意,咳嗽了一声,神秘地说道:“谁知道那几枪没打死刺客,倒把棺材打了几个洞。天亮一看,可不得了啦……”老绵羊紧张道:“到底出啥事了?”花妮做出一幅遗憾的样子,甩甩手,叹道:“唉!老太太身上中了四枪,有两枪直接打中老太太的脑袋。有棵枪子从老太太的鼻梁骨处钻出来,掀掉了大半张脸,血肉模糊。你们说,隔着棺材,太太她咋瞄这么准呢?该打的没打着,不该打的,倒打得脑袋开花。老太太娘家人来了,还不闹翻了天?”大家一听,面面相觑。老绵羊面色凝重,惴惴道:“这一回邵东家算盘打错了,省了一顿饭,落下这样大的乱子。”周世昕道:“东家也不是阴阳眼,咋能知道昨夜会发生这事?”老绵羊道:“为啥说光会算计不管,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帮忙,专给你出斜撇子事。”花妮道:“就是!东家也没想到昨夜会出这种事呀!要不,早就成殓了,还能等到这会吗?老太太的脑袋来了个大开花,阚家准说是被邵东家谋害的。本来老东家就和小舅子阚仲秋多年不睦,那天报丧时,舅老爷就骂骂叽叽的,说老太太是叫老东家给害死的。这话音才落,偏巧出了这档子事,真是”应该掉毛不用择“!越渴越给盐吃!这回阚双群肯定也得来,你们都知道,阚双群和邵东家死去的大太太有一腿……”
周世昕慌忙喝道:“放狗屁,胡说啥呀?小心邵东家打断你的腿。”花妮自觉失言,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掌嘴,懊丧道:“你看我这张臭嘴,喝点猴尿就把不住门了。各位!我刚才说啥了?”老棉羊拌个鬼脸,安慰道:“你没说啥呀,不信你问问大伙!俺几个光听你说老太太头上挨了一枪,没听见你说别的。”周世昕也道:“你也别害怕,这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咱这些弟们没人坏你的事。记住:在外边可不能胡说,要是叫东家知道了,你爹可就真绝户了。”原来花妮有七个姐姐,就生他一个男孩,他爹娘怕他夭折,给他取了一个女孩名字,从小扎小辫穿花衣,是他爹娘的命根子!花妮陪着小心道:“过天我治桌酒席,请请大伙,大伙千万别在背后捣我的鬼呀!”老棉羊拍着胸脯道:“我保证没人坏你的事,你接着往下说吧!你看看你,胆子还没芝麻粒大!有啥屌出息?咱这些人都是摸清知道的,不会坏你的事的。再说,坏你的事有啥好处?弄不好东家一恼,连俺的饭碗也砸了。”花妮心有余悸地擦拭了一下脑门上的冷汗,后怕道:“昨天叫那个半大小子一皮锤打在头上,把我打晕眼了,连话也不会说了。”老绵羊笑道:“那个半大小子对你可手下留情,好歹没踢你的**。要不,昨天夜里咱阎陈庄得出两个太监,老祝就有做伴的了。”周世昕催促道:“花妮!你快接着往下说吧!”花妮低声道:“太太说东家交待了,趁亲戚们还没有到,象八年前冯秀英死的时候一样,先成殓钉棺。叫范管家赶紧回去,就是商量这事的,看看用啥法子把这桩麻烦糊弄过去。”周世昕神色游移,摇摇头说道:“这一回恐怕不中。”花妮诧异道:“咋不中呢?”
冯剑心里猛得一振,如炸雷轰顶。他心中痛苦极了,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暗暗叫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苦命的姐姐呀!”他更加相信姐姐死得不明不白,更加相信姐姐是叫邵盼头害死的,一股对邵家的刻骨仇恨从冯剑心底升腾起来。他捏紧拳头,呼吸急促,两眼喷出怒火,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发誓一定要给屈死的姐姐报仇雪恨。听花妮说邵家父子均受伤不轻,听他说的光景象是昨夜被自已掀进陷井里的那两个人,心中又有股说不出的痛快。他不敢稍动,他知道,这时候一定要沉得住气。冯剑强压下仇恨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燥动的心情,屏住呼吸,静听外面的人再续说下文。
只听老绵羊接过话茬嘲讽道:“冯秀花的爹是个老财迷,闺女平白无故地死了,连个屁也不敢放,东家给了他家二十亩地,就知不道姓啥好了。”冯剑羞愧难当,在心中暗暗叫道:“爹!我那糊涂的爹呀!你看你办得这档子事,叫人家在后头捣脊梁骨。”老绵羊接着道:“这一回恐怕不中,阚家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家阚家也是一大片人烟,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不成殓就盖棺,明摆着这里肯定有问题吗?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是多年不睦,阚家正愁找不到借口呢!阚双群跟咱东家虽是表兄弟,谁知不道他俩有很深的过节呀?阚双群的熊脾气咱都知道,那可是个半吊子熊,啥事办不出来?恐怕今天出殡要出大岔子,不信咱们走着瞧。”周世昕也附和道:“老绵羊这话说得有理!冯家是一个世代务农的小老百姓,象是那墙头上的草,田头小河沟里的鱼虾,能经多大的风、能翻多大的浪呀?东家给了二十亩好地就万事大吉了。这也是冯家人明白,不管咋说,冯秀花也是个花钱买来的丫头,闹腾起来没冯家啥好果子吃,冯成套还不如落二十亩好地划算呢。”
冯剑听了,不由得暗暗点头,有些气馁,不能不承认周世昕说得有道理!想起忍辱偷生,已经驼背的老父亲,不由得一阵心酸难过。周世昕接着道:“阚家可不比冯家,就算阚双群和东家没过节,娘家吊丧的没来就成殓钉棺是出理的事,不说出个道道来,以后阚家还咋做人呀?咱就等着瞧吧,阚家不会吃这个哑巴亏的。”花妮道:“为啥说这事不好办呀!东家叫我把范管家喊回去,就是在一起商量商量,看看今天想啥法子,咋把这事给糊弄过去。”周世昕道:“看来那个半大小子是跑了,咱也收兵回去吧!今天出殡正缺人手,清宇安排做事,手头抓不住人可不行。”老绵羊喜道:“早冻得受不了啦,俺几个是听喝的,这会你当家,你老周说几壶就是几壶。你不叫走,谁敢走呀!”周世昕自嘲道:“别拿我穷开心了,我当啥家?狗日操的,再拿我穷开心,我把你的蛋子捏出来泡酒喝。”老绵羊“嘻嘻”一笑,欢叫道:“回家喝杂菜汤去了。”说着摸起长矛来,对准冯剑藏身的麦秸垛窝,迎面猛地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矛尖霎时刺到眼前,冯剑大惊,猛地一偏头,矛尖紧贴着他的脸颊深深插入麦秸垛之中。冯剑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冯剑略一迟疑,以为被他发现了,那敢怠慢,就要跃起拚命。就在这紧要关头,冯剑突觉身边一动,一物紧贴着他的手臂,猛得窜出麦秸垛,飞一般地往远处奔去。只听老绵羊兴奋地大叫道:“这么大的野兔子呀!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赶快抓住它!今天夜里炖兔子肉吃。”说着把长矛抽出,几人跌跌撞撞,追逐那野兔子!不时有人滑倒在雪窝中,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冯剑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不已。许久,外面已是悄然无声。冯剑又待了一袋烟功夫,判定外面确已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从麦秸垛中探出头来,四顾苍茫大地,到处是白雪皑皑,一个人影也没有。雪地里只留下刚才数人踩过的杂乱脚印。冯剑从麦秸垛中钻出来,掸落身上的麦秸,踏着积雪,快步走进小庙。只见小庙里灰烬依然,却被人用脚踢开,凝固的血渍赫然在目。西北角破洞照旧,庙内落下的那一片积雪,布满杂乱无章的脚印。被他拆开的土地爷底座已被人重新垒好,孙倩靓姐妹却不知去向。冯剑惆怅悲怆,伫立良久,悲愤愧疚。他站在庙中,左思右想,如今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那就是回阎陈庄邵盼头家,一是与家人见面,二是寻找孙倩靓姐妹。
冯剑自信昨晚裹着头没被人看清面目,所以才敢重回阎陈庄。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一腔愤怒,拖着疲惫的脚步,赶到阎陈庄。还没进庄,远远听见唢呐声声,吹得是百鸟朝凤。原来此地风俗:年过六十岁去世,已过了花甲之年,称为“喜丧!”当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加上医疗条件极端落后,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岁,能活到六十岁,已算是长寿了。活到六十岁后去世,家人并不十分悲痛,反而应该高兴,称“半喜半忧!”所以唢呐吹得并不一定是哀乐。
一走进阎陈庄,只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足有四、五千人!冯剑大吃一惊,心中暗道:“邵家在阎陈庄虽说是单门独户,亲戚倒是不少!”他穿过聚集在邵家大门外等着吊唁的各路亲朋好友,来到昨夜居住的厢房中。一进门,就见他爹冯成套正坐在当门的太师椅上,目光茫然,呆呆地独自垂泪。堂叔冯二年则倒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不见堂弟冯备的踪影。冯剑进门叫道:“爹,二叔,我回来了。”冯成套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含着热泪,又疼又气,埋怨道:“我的儿呀!你干啥去啦?从昨天夜里就找不到你,出事了你知道不?昨天半夜里枪响,闹腾了整整一夜,偏偏又找不着你了,把人都快急死啦!”冯二年见他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身有泥迹,也厉声斥责道:“你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咋就是不懂事呀?兵荒马乱的瞎乱跑,万一有点闪失咋办呢?你看你一身都是泥,是不是跟人家打架啦?”冯剑胆怯地后退一步,低声道:“没跟人家打架!我正想给二叔说点事呢。二叔!真叫你们说对了,这家姓邵的是真不地道,他们……”悄悄把他昨夜的见闻说了一遍,却把自已躲藏进棺材,后又和孙倩靓姐妹一起钻进地洞与邵家父子及家丁们打斗了一夜的事略去不说。
冯二年、冯成套听了,不觉骇然,都惊呆了。冯剑道:“我当时听了,就想先给二叔说说,叫您拿个主意!”冯二年点了点头,轻声道:“冯剑!你做得对,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咱爷仨知道,对谁都不要再提了。冯剑!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冯剑知此事关系重大,不禁打了个寒战。冯二年对冯成套道:“大哥!上供烧完纸后,咱们马上就走,这是事非之地,不能久留,我总预感到今天要出大事!”冯成套见儿子平安回来了,提了一夜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听堂弟这么一说,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他焦急地询问道:“不能说走就走呀!总得找个事由吧?”冯二年道:“就说离家遥远,得早点赶回去。俗话说”客走主安“!估计他们不会阻拦。再说,邵家出大事了!从清起来我就看见慧云耷拉着脸支派家丁们进进出出,家丁们都很紧张。刚才又有一个郑医生来了,在丧屋里呆了半天才走。我听见他们说啥”伤筋动骨一百天,断腿要上夹板静躺三个月“;还说啥”老东家肋骨断了三根,摔得太重,怕是要准备后事了。“你说他们还顾得上管咱们吗?冯剑!你去把冯备找来,咱们就蹲在这屋里,哪儿也不去。吃过晌午饭就开始烧纸,反正咱也没办啥供,拿钱回一桌,成过殓就走。”冯剑此时最关心孙家姐妹的安危,见二叔催促着要走,心里极不情愿,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踌躇了半晌,悻悻问道:“冯备他……他干啥去了?”冯成套斥责道:“干啥去了?还不是找你去了。你就是不能叫人省心,还不快点去找他!”冯剑见父亲发火,不敢怠慢,只得出门去找冯备。
一出门,正撞见范管家迎面而来,冯剑大吃一惊,正要躲藏,范管家却象没看见他一样匆匆而过。冯剑恍然大悟:范管家并没认出他来。冯剑见他走路匆忙,心念一动,便悄悄跟在范管家身后,看看他去干啥!院内多是操办丧事的人们,更有前来吊唁的各路亲戚,净是些生面孔,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范管家只顾匆匆走路,做梦也没想到背后跟着一个尾巴。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拐过月亮门,来到正堂丧屋。用秫秸织成的箔搭成的灵堂早已布置停当,邵盼头的两个儿子邵镰把、邵镰棵分跪在灵堂两边,俗称“跪棚”!灵堂正中,放了一个硕大的花圈。花圈后面,挂着一张秫秸织成的箔做的门帘,门帘后既是丧屋。范管家一掀门帘,钻进丧屋,许久不出来。白天虽然人多嘈杂,冯剑到底不敢随便走进丧屋,怕引起邵盼头们的怀疑。他只顾着急,却没注意到灵棚里有一双阴郁的眼睛正惊异地上下打量他,这人就是邵盼头的二儿子邵镰把!他见冯剑一身泥迹,且棉鞋上也沾满了泥浆,不禁蹙眉,若有所思。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老绵羊一阵风似地从冯剑身旁闪过,钻进丧屋里。须臾,范管家急急慌慌和老绵羊一起从丧屋里跑了出来,直奔大门外。冯剑见他们慌里慌张,心中诧异,也随着他们一起来到大门外。
大门外搭有两个席棚,左边的席棚里面坐着唢呐班子,正鼓着劲吹得正欢;右边的席棚里面摆着一张方桌,俗称为“柜”!是记录丧礼的地方。此时方桌旁坐着一个穿着长袍大褂,面目清癯,小眼淡眉、羊鼻方嘴的先生!这先生有三十多岁,瘦削高挑,手握一杆饱蘸墨汁的毛笔,笔尖在丧单上直摇,却不知如何下笔。而在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瘦小矍铄,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戴着狗皮帽子的老头!老头的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汉,长得虎背熊腰,两道粗眉,一对饿狼似的蚕豆眼,硕大的酒糟鼻子,一张血盆大口,腰间鼓鼓囊囊,象是藏有家伙!
范管家不知对方来头,近前陪笑问道:“是啥庄上的亲戚?您不说名字,咋叫先生上丧单呢?”先生见管家来了,赶忙起身附他耳边小声道:“也没说是啥庄上来的,我问他:”您叫啥名字?“他说:”金钟、二子、人口木!“我一听是字迷,掂算了一会,象是”钟元保“三个字。便问他:”是叫钟元保吗?“这个年轻的就急了,破口大骂,我怕写错,就没敢下笔。”范管家见来者不善,又上前拱了拱手,陪笑问道:“请问二位:是哪庄上的亲戚?既然来烧纸,就算有个言差语错,看在邵东家的面子上担待些,别难为先生呀!”那大汉怪眼一瞪,环顾一周道:“我不是说了吗!他老人家”金钟、二子、人口木“,记呀!”范管家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老人家是叫”钟元保“吗?”老头也不言语,洋洋不睬。大汉右手就往腰里面掏。范管家心中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先生道:“张先生,你写。”张先生为难道:“咋写呀?”范管家道:“你就照他说得写:他老人家”金钟、二子、人口木“!”张先生有范管家撑腰,运笔如飞,在丧单上写下:“他老人家金钟、二子、人口木”!留山羊胡子的老头摆摆手,朗声道:“好了、好了,我就叫钟元保!看你在邵家挺当家的,你是谁呀?”范管家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是管家,姓范!叫范清宇!”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道:“噢!是范管家!那就麻烦你到里面通报一声,就说闯关外的钟元保来了,叫邵和坤亲自来接我。”范管家见他口气颇大,踌躇了一下,转身就走。刚行两步,范清宇扭身回来,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老东家身体欠安,是不是……”钟元保脸一寒,训斥道:“这是啥规矩呀?还不快去?咋有这么多废话?”范管家又问道:“您是邵家的亲戚?还是老东家的朋友?”钟元保极不耐烦,“哼”了一声,冷冷道:“问这么多干啥?到里头传个话,叫邵和坤亲自来接,快点去吧!”范管家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直奔丧屋。
丧屋里,摔断了一条腿的邵盼头脸色苍白,爬在棺材旁的麦秸堆里,疼得脸已扭曲变形。范管家掀帘进去,神色紧张地对他说道:“邵东家!外面来的是一个怪客。”邵盼头警觉地问道:“是阚双群来了?”范管家道:“不是!阚双群早就来了,在厢房里正跟舅老爷在一起呢。这人是一个叫钟元保的。这人坐下来就说字迷,弄得张合业不知怎样下笔书写丧礼。”邵盼头皱了皱眉头,诧异道:“钟元保?钟元保?没这门亲戚呀!再说,亲戚朋友中根本就没有姓钟的,这人会是谁呢?”范管家道:“这人口气很大,要老东家亲自到门外去接。而且,他那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徒弟!腰里好象还带着家伙。”邵盼头“哦”了一声,低头沉思,许久抬头问道:“他没说是啥亲戚吗?”范管家摇摇头道:“没说。他只说他叫钟元保,是从关外来的。”邵盼头寻思道:“麻烦咋都凑到一起了,不会是仇家吧!老东家醒过来没有?”范管家道:“刚才去看时还在昏迷,发高烧说胡话。”邵盼头叹息道:“看来只有我亲自去了。”一起身,便疼得冒出一身虚汗。范管家见状,忙劝道:“您伤成这样,真不行,叫太太去吧。”邵盼头无奈,道:“也中,你把太太请过来。”
慧云就在棺材的右面,见范管家进来和邵盼头嘀嘀咕咕,猜着有事,范管家一招呼,就过来了。范管家把事情源源本本一说,慧云道:“不是亲戚,难道是朋友?以前听老东家说过他有一个姓钟的朋友吗?”邵盼头难堪道:“俺爷俩本来就不和睦,十天半月也难得说上一句话,我也不理论他那些陈年烂芝麻的熊事,反正亲戚里面没有姓钟的,要是朋友,倒是说不准!既然是从关外来的,看来出去的年头也不短了。老爷子早年酒肉朋友是不少,说不定有闯关外的。是他的朋友倒好说,就怕是冤家对头找上门来。老范说他们腰里面还带着家伙,恐怕来者不善。范管家!你派人四处巡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生人!”范管家苦笑道:“今天生人忒多了,来的都是些亲戚朋友,哪一家不带五、六个人来?除了常来的至亲看着面熟,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不认识。”邵盼头刀削脸一寒,骂道:“越来越混帐了,我叫你查亲戚了吗?是凡强盗、响马、行伍之人,常在江湖上行走,既要害人更要防人,自然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寐,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种人是凡行路、吃饭、睡觉、做事,先找退路,他们眼欢得很,普通老百姓能比吗?我叫你查的是这些人!特别是有东北口音的。你跟我这么多年,咋一点没长进呀?”范管家被骂得狗头喷血,羞愧难当,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讪笑道:“邵东家!您别生气,我这就派人去查。”说罢,慌忙起身来到外面,安排人手去搜查了。
范管家一走,邵盼头陪笑道:“还得请太太亲自出马,摸摸这个钟元保是个啥来路。”慧云点头道:“行呀!那我就出去看看。”邵盼头嘱咐道:“今天是出殡,不论啥事都得忍,居丧矮人一头,千万记住!闹起事来,名声不好听。”慧云应道:“嗯!不用你交待,我知道了。”说罢,起身就往外走。慧云穿过人群来到大门外,一眼就看到那一老一少两个戴狗皮帽子的外乡人,正大刺刺地端坐在条凳上。慧云上前问道:“请问:二位是……”年老的正闭目养神,还没来得及回答。年轻的眼睛一亮,忙捅了年老的一下,惊叫道:“师父!你睁开眼看看,这个小娘们可比香满楼的窑姐小桃红标致多了。”声音颇大,引得众人都扭脸往这里看。老绵羊站在一旁,见他对东家太太当面污辱,顿时恶从心边起、怒从胆边生,冲上前来,高声叱骂道:“这是从哪个地沟里爬出来的操蛋孩子?跑到阎陈庄撒野来了?揍他!”几个人同声吆喝,声威甚大。那家伙一愣,“噌”地站起身来,怪眼一翻,左脚抬起往条凳上一踏,大叫道:“谁呀!是谁呀?是谁这么横啊?有种的站出来?妈里个巴子的,是谁不要命了?犯了我老人家的脾气,一枪崩了你,叫你今天一起出殡,跟那个老妖婆埋在一块。”
此语一出,更是大为不敬。在场的都是邵家的至亲好友,哪能受这个屈辱?只听一声吆喝,当即就冲上来数人,向他扑去。那家伙见状不妙,粗眉倒立,左脚往凳子上一踏,前脚尖用力,一拧身便跳上桌子。桌子不堪重压,吱吱作响,那家伙使劲一踩,桌子便散了架。在桌子散架的同时,桌子上盛满墨汁的砚台弹起两尺,恰巧倒扣在惊慌失措、拔腿欲逃的张先生脑袋上。张先生一不留神,霎时变成了“黑先生”!桌子既散架,那家伙跃向空中,右脚尖绷直,照准抢先动手的老绵羊抬腿就是一脚,正弹踢在他的下巴了。正喊叫着的老绵羊登时大张着嘴,下巴脱臼满脸痛苦,声音戛然而止——老绵羊成了死绵羊!这时,又有一人冲上前去,弯腰抱住那家伙刚刚落地的左腿要扳,想把他摔个大跟头。那家伙眼疾手快,不等他用力,迅疾弯下腰来,两手掐住了那人脑袋,用力一拧。那人脖子上没装轴承,一下子被拧成了麻花,脸磨到了背后,成了“朝后看”!那人当时就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两着得手,那家伙用力一蹬,身子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打了个漂亮的飞旋,稳稳落在地上。接着双手前撑,左脚尖点地,身子不动,右脚尖前伸,“刷”地一个扫堂腿,划了一个圆圈,剩下的那两位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就被扫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这几下干净利索,围观的人们都惊呆了。钟元保喝道:“振五,在我老朋友家中,可不能放肆。”虽是训斥,脸上却露出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