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骄阳似火,火辣辣的日头当头照,晒焦了河坑里的鱼儿烤焦了虾,几乎极少有人在街上溜达闲逛,即便是有,也全都是些满街吆喝的小贩和来去匆匆的行者。然而巡抚衙门内外却人山人海的排起了长龙,尽是些身穿官袍,头顶花翎,清一色的地方官员们,愁眉苦脸地地带着府里家丁,汗流浃背地抬着一箱箱的银子,逐一排队还银入库。
巡抚衙门请来康襄城各大账房的铁算盘们,手指如飞地拨弄着算珠,从清点,核对,统计,到入库封存,各个环节均都详细盘点,一丝不苟,不停地清算着一箱箱的散银,噼里啪了地盘珠不停撞击的声音跟炒爆豆似的,响彻全院。
一位三十岁上下,戴着蓝缎瓜皮帽,穿着灰布长袍的师爷模样的人,极其引人注目地站在帐台后面,伸着脖子,扬着脑袋,尖声尖气地喊道:“提刑按察使司经历张安友大人清还库银一万八千两!入账,已还!承宣布政使司理问方雍杰大人清还库银四万七千两!入账,已还!承宣布政使司都事吴凯军大人清还库银三万一千两!入账,已还……”
清点够数的库银再被衙役们一箱一箱地运往银库,如此数目巨大的散银足足动用了二百多个衙役不间断的来回运输,毫无片刻喘息之机。
与那边热闹喧杂气氛不同的是,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凉亭子里,笑得合不拢嘴的刘铭祺正手摇竹扇和提学使喻庆丰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
只见侧坐在一旁的提学使喻庆丰拱了拱手道:“康襄城前任巡抚赵度,昏庸无度,对百官大肆借走库银不闻不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致使吏治腐败、税收短缺、国库空虚。而刘大人接手巡抚一职后,仅仅数天,便把仅存三百两的国库储银增至一百数十万两,不愧是百姓的当家人,朝廷的清廉臣,下官佩服佩服。”
刘铭祺笑着摆了摆手道:“喻大人严重了!要说心系百姓之疾苦的当属喻庆丰也,只是苦于一直没有给你展示雄心壮志的机会而已。若是喻大人同样做到本府的位置,自当和本府一样尽职尽责,说不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次即使收银入库,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举啊,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日久天长如不严加治理,制定律法,倘若哪时本官调离本职,另派他用,到那时,库银还不得再次流回到他们的口袋之中?”
喻庆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巡抚大人分析的果然透彻,面对数如虫蝗的贪官污吏们,光靠我们一两个清官是不够的,甚至杀一儆百也是不管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改革制度。”
刘铭祺赞同道:“本府正有此意。通常说,‘绝对的权利,就是绝对的腐败。’各府、州、县任职一把手的权利相对集中,缺乏对权力的有效制约和监督机制,日子一长,难免滋生腐败,贪污枉法。应尽快能成立个中央集权的审计机关,将地方上缴税银或报销开支,各部院动用钱粮和报销经费,一律都要通过审计查账,便可有效地控制,打击违法乱纪诸多行为。此部门由巡抚直接领导,配备德才兼备,清廉奉公的官员任职。喻大人,此职非你莫属呀!”
喻庆丰颔首谦道:“不敢不敢,大人高抬下官了!”
刘铭祺斩钉截铁地道:“喻大人不必过谦,就这么定了。”巡抚就要有巡抚的权威,一句话说下去,虽说不是金口玉言,但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敢有半点推诿反驳。
喻庆丰忙道:“下官定当不辜负巡抚大人的信任,完成反腐倡廉的使命。”
刘铭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用手里的竹扇在身上蹭了蹭痒一边琢磨:“不过这名字吗?要起个响亮点的。我看,就命名为:审计稽查院,如何?”
不擅恭维奉承的喻庆丰忍不住道:“贴切贴切,大人所赐之名,定会名不虚传!”
“哈哈……”一拍即合,共谋大业,俩人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正在两人交谈正欢之际,府门的兵卒还没来得及通禀,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谁呀?还用说吗?正是布政使倪道传,大热的天,跑的满脑门子的汗,擦都顾不上擦一下。知道的,他这是来给巡抚大人报喜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呢!看把他给急的。
倪道传上气不接下起地跑到亭子前,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汗,激动道:“启禀巡抚大人,王……王总兵派……派人送库银来了!”
送就送呗,激动个鸟,皇上不急太监急。刘铭祺见着他这幅虚张声势的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好歹人家也是个从二品的官,比自己只差半级而已。即使看他再不爽,面子上也得过得去,再怎么说,这大热天的瞎折腾,也挺不容易的。想到此,刘铭祺假装关怀备至地道:“倪大人,辛苦辛苦,快过来,先坐下,喝杯凉茶再慢慢说!”
“谢……谢巡抚大人!”说完,倪道传一屁股坐在刘铭祺对面的板凳上,伸手端过来桌上的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缓过气来的倪道传叭嗒叭嗒嘴,煞有其事地道:“真没想到呀!镇总兵王世长知实务识大体,毅然决然必然地把所欠的库银一分不少连本带利一块还送来了!自打巡抚大人严令打击私借私挪库银的壮举以来,下官屡次登府劝说王总兵按时返还库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口舌,百般规劝,终于将他说服点醒,也算是没白费功夫。眼下总兵大人尚且如此,他手下的参将属官哪个官员再敢赖账?辛苦是辛苦了点,终究也算是大功一件,欣慰啊!”
闻听倪道传自吹自擂的言谈后,气得刘铭祺差点将桌面上的茶壶抄起来扣在他的脑袋上,心里暗骂道:“欣慰个屁呀!愣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揽功,脸皮怎么比康襄城的城墙还厚呢!”
刘铭祺和喻庆丰同时向倪道传投去两道蔑视的目光,对他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作成一盘菜来摆谱,也不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不过官场上混迹,各有各的手段,如此这般抢功夺名的人历朝历代大有人在,根深蒂固,铲不净,挖不绝,只要有名可享,有利可谋,便能一睹此身影。孔老夫子不是说过吗?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早有觉悟。
倪道传吹了半响,见巡抚大人也没个好脸色应待他,连忙岔开话题:“这大晌午的天真够热的,这苦茶都喝了半壶了,也不见止渴。巡抚大人哪受的了这罪啊!”
刘铭祺一边轻摇竹扇一边正色道:“无妨无妨!收银归库本是朝廷的大事,本府若是不亲临现场督察,怎能体现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自从荣任巡抚以来,刘铭祺对身边的奉承话一天不知要听几百句,而且花样翻新,日新月异,早就习以为常。心猜倪道传借机大献殷勤,大拍马屁的时间到了。
倪道传恭道:“巡抚大人为国为民,亲历亲为,鞠躬尽瘁,可别拖垮了身子。怪只怪属官无能,未能将库银守好,连累巡抚大人为此操劳。”说完,扭过头,朝一旁的侍卫官命道:“速速前望本官的府上,告之本官家中的管家,让他把地窖中的椰子挑几个大个的送来,供大人消暑降温!”
话音一落,刘铭祺倏然一惊,觉得好生奇怪,疑问道:“倪大人,这种消暑佳品原产自海南,离此地少说也有数千里之遥,倪道传府上何来的椰子啊?”
倪道传见刘铭祺一脸惊愕,连忙禀道:“启禀巡抚大人,是下官派人不远万里到南方采购来的,就那么几框椰子,光运费就花了下官不少的银子,本来十几两银子买来的椰子,等运到康襄城足足上百两。”
乖乖!真舍得花银子,身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从二品的官员居然奢侈到如此地步,还好意思在本府面前叫苦。刘铭祺当即脸色一变,沉声道:“倪大人的生活质量不低吗?为了吃上几个新鲜的椰子,居然挥金如土,一撇千金,专门派人采购,供倪大人享用?”
闻听巡抚大人责问,倪道传忙不跌苦着脸解释道:“不,不,不,巡抚大人千万别误会,下官哪有这等口福啊!费了这么大的周折,花了这么多的银子,无非是给提督大人准备的寿辰贺礼,下官可不该独享。”
刘铭祺诧异道:“寿辰贺礼?本府怎么没听说呀!”
倪道传身子向前倾了倾,一本正经地小声道:“巡抚大人有所不知,提督大人的老母亲寿岁九十,自从八十岁办完寿辰后,从此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一次声势浩大的寿辰,各府州县加上康襄城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均要参加,大送贺礼,这都是老规矩了!今年办的可是九十岁的大寿,听说连新登基的嘉庆帝都备了一份厚礼,派东厂的福公公亲自送礼道贺!大人刚刚上任,当然不知。不过……”
刘铭祺催促道:“不过什么?说话不要老是吞吞吐吐的,跟个娘们似的。”
倪道传小心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生怕被提督大人的心腹耳目听了去,要不然不死也得脱层皮,倪道传接着道:“不过巡抚大人这次把百官手里的银子都一分不少地抠了出来,今年这贺礼呀!恐怕没几个能送的起贵重之物,提督大人肯定不会高兴。据小道消息,说镇总兵冯天培这次准备的贺礼相当的贵重,看来对大人不利呀!”
刘铭祺咬了咬牙,暗道:“我说的呢?自己数次到提督府请提督大人出面收缴冯天培手里的借银时,他要么推三阻四要么背后说情,看来冯天培的后台在这呢?
刘铭祺心中有数,点了点头,道:“本府知道怎么做了。”随后又一边摇着竹扇一边笑哈哈地打趣道:“喻大人准备送点什么做贺礼呢?
喻庆丰微微颔首道:“下官府上一贫如洗,唯有准备送些下官的拙劣字画,略表恭贺之心。”
刘铭祺点头赞道:“嗯!瓜子虽薄是人心嘛!”接着又问:“倪道传,是不是就打算送你从南方捣腾过来的椰子了?”
倪道传哭丧着脸道:“下官为了准备这份厚礼,连府上的马屁都卖了,才买回两框的椰子,实在也拿不出别的物件孝敬提督大人的老母了。”
“嗯,礼轻情意重,不错,不错!”
倪道传好奇地问道:“巡抚大人准备您送点啥贵重之物呢?您现在可是提督大人眼里的大红人呀,这贺礼准轻不了?”
“当然当然!”刘铭祺略一沉思,道:“本府送的贺礼是纹银二百七十万两,略表寸心。”
“啊!”喻庆丰和倪道传当即惊的目瞪口呆,巡抚大人不是说梦话吧!哪来的那么多银子送啊!
刘铭祺嘿嘿一笑,道:“别急!还没说完呢?我说的是送二百七十万两库银的账单做贺礼!”
喻庆丰听后,脸色徒然一慌,当即反驳道:“不可,大人若是因此惹怒了提督大人,那后果可就?”
“是呀是呀!凭下官几十年的官场经验,巡抚大人不可冒然所为呀!与天斗,与地斗,但决不能与自己的上司斗呀!”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极力劝说巡抚大人改变主意……忽然,刘铭祺从板凳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椰子来了!椰子来了,快快快,打开?”两位见劝说无效,也只好作罢!
能在北方这片干燥之地,喝上南方的消暑佳品,真是舒坦呐!喝完椰子汁后,刘铭祺一抹嘴,又嘱咐了喻庆丰几句,转身打道回府。临走不忘命衙役带上两个椰子回去带给秀娘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