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两日,终于靠岸。其时仍是黑夜,洛小丁下船的一刻,只觉迷离恍惚,时光仿佛凝固,天地万物尽皆静止,死寂无声。
埠头外停着两乘软轿,洛小丁在仆人的带领下上了其中一顶小轿,才刚刚坐稳,轿子便已腾云驾雾般地飞奔起来。隐约中那轿子里有暗香浮动,也不知是什么香,甜滋滋叫人骨酥眼饧,洛小丁只觉手足发软,心口腻的发慌,懒洋洋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她心知必是那香气作祟,又着了江蓠的道儿,想要掩住鼻口,竟也没有力气,心灰意冷下,也懒得用功抵抗,任由倦意袭来,不觉中已昏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人已在魅影阁。她躺在床上,玫红色的帐子低垂着,四处暗沉沉一片。迷香仍有余劲,浑身上下似散了架,酸软无力,她躺了好一阵,才强自支撑着坐起身来,伸手撩开床帏往外看。
似乎是间密室,只东墙上开着一方小窗,兽足刻花铜烛台上点着的蜡烛已燃了一半下去,烛泪满溢底座。屋内布置成女子闺房的式样,妆台上脂、粉、镜奁,梳篦之类一应俱全,洛小丁倒禁不住苦笑起来,低头看看身上,还好,没将她的衣裳也换成女装。
屋子里不透风,有些闷热,她穿了鞋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拉了拉那扇厚重的铜门,纹丝不动,多半是从外面锁上了。她只得退回去,在妆台前的锦凳上坐了下来,一转头,看见晕黄的铜镜中映着她的脸,朦朦胧胧看得不甚真切,像隔着两个世界,洛小丁一抬手便将那镜奁反扣下去。
外面传来开门锁的声音,房门在这时打开,一个穿湖绿衫子的年轻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妆台前坐着的洛小丁,细眉微微扬起,清秀的面容上微露一丝惊讶之色,道:“呀,姑娘这么快就醒了。”
洛小丁怔住,她叫自己姑娘,不是三公子,从此以后,再不是三公子。鼻中微有酸意,她吸一口气,审视这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道:“我叫青岚。”
洛小丁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青岚,又是一个叫青岚的女子,江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会有第二个青岚因她丧命?
青岚道:“江姑娘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人送饭菜过来。”
“我不姓江……”竟然连她的姓都改了,居然还——姓江。
洛小丁微怒,蹙起眉尖,正想说自己姓洛,却忽然想起这女子的名字,青岚……她叫青岚!洛小丁闭上眼,到底没能说出口来,就当洛小丁这个人已经死了吧!她再见不了天日,叫什么都无所谓。
青岚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追问,这里的姑娘们被训练的很懂分寸,连好奇心都被磨灭了。
不多时,有人送来饭菜,一荤两素,还有一盘粽子。
洛小丁心中动了一动,算日子今天合该是端午节。过了端午节,再过上七八天,应是师父的生日。往年这时候,她已开始同大师兄商量给师父送什么礼物,然后一起出去挑选,买来后再一起送到师父面前。今年似乎用不着了,往后也都不需要了。
她捡了一个粽子,剪开上面的丝线剥开,才吃两三口便觉得饱,胃里不知何时已经塞满,她心里闷闷地发烦,再没有胃口,喝了两口茶水,浑身开始冒汗,背上黏腻腻好不难受,她几乎是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忍不住问青岚道:“我可以去洗澡么?”
青岚道:“自然可以,我这就叫人烧好热水送来。”
“等等——”洛小丁叫住她,“我没有换洗的衣服,麻烦姑娘找两套能穿的衣服给我。”
“是。”
青岚应声而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指挥两个男仆从外面抬进一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来。
洛小丁试了试水温,顺手去翻看青岚抱来的那一堆衣服,虽说都是旧衣服,倒也洗得干净,似乎还薰了香,偏就没有一件男装,全都是女子的襦衫罗裙,她翻了几下,将那些衣物撂在一边,抬头去看正往下放帷幄的青岚。
“青岚姑娘,还有没有其他的衣服……”洛小丁尴尬地问,她好像从来都未穿过女装,内心里竟有些排斥,“像我身上这种的?”
青岚顿时明白过来,面上有为难之色,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去向阁主请示。”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青岚方才回来,对洛小丁歉然道:“阁主说江姑娘是女子,本就该穿女子的衣服,除非……”
洛小丁压着怒气问:“除非什么?”
“除非姑娘下辈子托生为男子,那时再去跟他讨要男装不迟。”
洛小丁怒极反笑,伸手将方才解了一半的衣带重又系好,又拢了拢头发,对青岚道:“你们江阁主在?带我去见见他……”说着话便已往门口走去。
青岚大惊失色,自后面追上去,拉住她不放,哀求道:“姑娘等等,容我去回禀了再说。”
洛小丁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心里到底后怕,毕竟不想伤及无辜,只好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
青岚去了许久方才回来,江蓠答应了见她。
洛小丁反觉意外,跟着青岚出了门,到了门外的甬道中,甬道内光线微弱,逼仄而阴森,不知怎样,洛小丁背上竟微生出一丝凉意来。
两个人穿过长长的甬道,走入一扇雕花格子门内,转而向西,连过几道石门,方才走到尽头,出了最后一道门,洛小丁终于看见青天白日,四围环山,高耸入云。
她这才知这魅影阁竟建于山之腹地,凭依天险,叫人难寻踪迹。
江蓠起居之处她曾见过,富丽堂皇,应有尽有,他平生最爱古董珍玩,房内十景厨中摆放的尽是他精心寻觅而来的宝物。
洛小丁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拿了新近得来的一只玉壶把玩,脸上也没再戴那狰狞可怖的面具。洛小丁第一次看见他的真容,不禁一愣,原本以为这人早已老的看不得了,谁知看着倒和师父差不多,还算英俊,只是面色苍白,像是久病之人,那眼神却是锋锐,抬眼一扫,竟如刀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