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七舅站在南山村的十字街中央,惊讶道:“这里是琉球?”他的左手边有一家茶馆,青布幌上挑着一个茶字竹窗里高丽纸做的窗帘半卷,一只玻璃水瓶露出瓶口,瓶内插着竹叶,柏枝和几枝说不出名字的花,论清雅还胜江南小镇的茶馆他的右手边有一家脂粉铺子,墙壁上挂着一块板子,上书“杭州官粉、扬州鸭蛋粉、各色胭脂、全套牙梳牛角梳”他的正前边是几家绸缎庄、酒庄、点心铺子、果子铺一棵大树下还有个梳头的待诏,肩上搭着白手巾歪在藤椅上睡的正香,那个的脚下是梳妆匣子还有一盛满清水的玻璃盆等闲小镇还不如南山村呢只是街上玩耍的孩子不少,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
严七舅惋惜道:“到底是海外荒岛,不晓得读圣人诗书”
小全哥只是笑,明柏劝舅舅道:“此处又无科举,做一两个时辰的活就够一人温饱,又没有税赋,所以嬉游的不少肯读书的也多呢俺带你去狄家后宅瞧瞧”
狄家守门的远远看见大少爷,跑过来请:“新亲已是坐席了,大少爷快去应个景儿”明柏推小全哥道:“你速去,俺替你到后边走一遭儿”拉着七舅舅绕到渔村去,引他看作坊合识字班
识字班上,一群穿小衫单裤打赤脚的女娃娃们个个都手执小棍在沙盘上写字,一个青衣少女走来走去指点严七舅严守着男女授受亲的古训只站在门口看了几眼,道:“狄家甚是风雅,仆婢想必都会解得诗经”
明柏笑笑不做声,引舅舅出来笑指前面黑压压一大片宅院,道:“那都是狄家地屋舍,这后边是管家们的居所,前面是作坊合家丁们的住处七舅舅是自家人,咱们径到内院去罢”
引他进门守院门的管家笑着上来问个好,并不问他带来地是什么人,由他们自进去
常人二十多岁儿子都养得好几个,天赐实是拖的太久狄家待天赐亲如子侄七舅舅心里越发有数,拿定主意见到狄家人,要合他们说说,把两个孩子的婚事早些办了
葡萄架下有石桌石凳,桌上还摆着一缸凉茶并一摞茶碗,七舅舅在琉球八月的大太阳底下走了也有大半个时辰,寻思要吃碗茶,笑道:“这里倒凉快,歇歇罢”
明柏随他过去倒了碗凉茶捧到七舅舅手里满面含笑正唤得一声“舅舅”,就见拐角处一个瘦削的白衣少女撑着伞走来,看见他笑,先是露出又惊又喜地神情,转而满面悲伤,道:“明柏哥,我是来瞧满子的你……过的好么?”
七舅舅听得少女说话,探头来看听见她哥哥妹妹叫的亲热只当这是狄小姐,笑眯眯站起来道:“天赐这是狄小姐?”
明柏抿了抿嘴,笑道:“这是狄府一位世交地小姐,舅舅吃茶”
七舅舅做了几年生意,已是看明白这位小姐似是对他外甥有意,外甥蒙狄家搭救,又要娶狄家小姐为妻,岂可再合别家小姐勾反搭他坐回去吃了两口茶,正色道:“明柏,你已是合狄小姐定了亲了,休合别人家小姐哥哥妹妹的,坏了别家小姐名声,是一辈子的事呢”
南姝见了明柏,只想多看他一眼,怔怔的站在那里看他,突然听得他的舅舅这样说他,忍不住上前道:“合我明柏哥没有干系,原是我……”她涨红了脸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转身逃走,瘦弱的背影好似风雨中的娇花嫩蕊,着实可怜
七舅舅细心看明柏的神情没有怜惜只有一丝厌恶,笑道:“这位小姐看着怪可怜的”
明柏板着脸道:“她合一位张家小姐被张公子托给狄家照料,在前院住着她居然引贼入室,指点贼人半夜翻墙来寻狄家麻烦,这样地狠毒心肠哪里可怜了休要理她”
七舅舅抬头看看狄家主宅高高地围墙,两三丈高的山坡上的院落,猜测这个姑娘必是合他外甥有些话说,因道:“琉球地方没什么男女之防,你原生的还好,离小姐们远些才好呢,休要招惹这些不晓得礼数的女人”他一边说话一边皱眉,胡子微微翘起,甚是着恼
明柏苦笑摇头,他何曾招惹过小姐们,就是这位崔小姐,原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因为不能接受她的爱意,心中对她有二三分愧疚,所以才待她客气了些,岂料反叫她存了心,跟那个江玉郎勾结起来闹出许多是非然这些话都不好合舅舅说的明柏含糊答应了一声,笑道:“是”
七舅舅满意地点点头,站起问道:“狄家有几个子去?”
明柏笑道:“只得小全哥一个儿子,她是大小姐,还有个小妞妞,才六七岁呢”
七舅舅摸摸身上还有一只小玉牌可以做见面礼,放下心来,笑道:“你带路呢”
再行得几十步进了一个月亮门,好大一个长方形院里种着些花木,两边厢房都有门廊,前面两扇大门紧闭屋檐上挂着双喜地红灯笼,这方是正经后宅门
明柏走上台阶喊道:“嫂子开门,俺是明柏”
后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里面的媳妇子见是明柏少爷,笑嘻嘻道:“表少爷还不曾吃中饭呀?今日女眷都在八字楼小厅,小妇人到前边合老爷说声,把中饭摆到前边去?”
明柏笑道:“有客呢,俺舅舅来了,你合娘说声”
那媳妇子看后边进来一个胡子客人,跟明柏眉眼里有几分像忙笑道:“不晓得是亲家舅老爷来了,快里边请”她身边一个已是小跑着过去报信儿她自家拴了门上锁在前面带路
七舅舅留神细看,顺着山脚建了半圈游廊,靠山地一边砌着围墙从缕花窗里可见山上种着各色花草树木另一边有几重院落,可见一条夹道通一个小门,那边高墙围了一大圈地,却是看不见是派什么用场走得几步又是一道墙,小小一扇门门边墙上镶了一块巴掌大地玻璃,里面人看见外边来人,开了门笑道:“怎么不从前门走?”
邻路的媳妇子笑道:“前门不是排着新媳妇的嫁妆么”放他们进来,守门的自去锁门他们上得几十级台阶就从一处大院落地墙外经过,此处遍植翠竹,俱有碗口粗细,绿森森的极是凉爽明柏指着下边的两栋高楼道:“那是二门的八字楼,想来今日在那里请女客?”
那媳妇子笑应了一声道:“是呢,还叫了几个小戏子来唱小曲儿,天气这般热,只怕要吃到太阳落山才好铺床”再走得几十步经过一个宝瓶门转进院里,炙热的阳光烤得七舅舅身上立刻冒出汗来明柏在琉球住惯了倒不觉得抢上前几步推开虚掩地厅门,笑道:“这里改成客院,真真是安静了许多舅舅这里坐会”
此处原是厨院,极是宽敞高大,自把厨房移到八字楼外狄希陈将厨院重新粉刷修整,隔成里外两个院落,里院是仓库,外院一排隔成五间中间一个厅左右各两间卧房,算是客院
他们才坐定就有媳妇子送进两盆洗脸水来,明柏面前那盆搭着的是条旧手巾,七舅舅那条白手巾却是簇新的,叠放在一只雕花大木盒里,上面还压着一块香胰子
只这块香胰子,在南京老店里也要三四钱银子,七舅舅有些心痛,看明柏那边的木盒子里是块用过一半地,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将新的收起罢,俺等你洗过了使你那个”
送水来的媳妇子笑道:“俺们都是各人使各人的习惯了舅老爷使罢呀,这是待客的礼数”
七舅舅咋舌道:“只洗这一回,好几钱银子呢”
明柏笑道:“不值什么,舅舅但洗不妨”一边自家洗了脸,将手巾搓了一把挤干晾到一边的架子上媳妇子过来接过洗脸水出去七舅舅洗过了脸提到面盆走到门边要泼明柏接过来道:“这水还可浇菜,泼了可惜”转手交给媳妇子
一转身几个媳妇子送上一大玻璃盆的西瓜,俱是切成薄片,明柏请了几次,七舅舅方取了一片吃着,问明柏:“狄家好生奢侈,怎么在琉球住着?”
明柏笑道:“这却不知,舅舅此去倭国做何生意?”
七舅舅道:“贩了些唐诗合笔墨纸砚去卖,打算再贩些白折扇回去”
明柏喜欢道:“舅舅,这些物事琉球都缺呢,不如就在琉球卖了贩些海货搭船回去,这一年半年去倭国的商人极多,不见得多卖出钱来呢”
七舅舅笑道:“横竖还在停两三日,且寻个买主瞧瞧,若是卖得出,哪里不是卖?舅舅在月港听说琉球出得好妆盒,极是华丽,卖几十两银子一只,外甥真真是出息了呀”
明柏笑道:“岛上无事,做几个耍子,卖掉也是凑巧”正说生意说的热闹一个披发地小姑娘跳进来,扑进明柏地怀里,喊道:“明柏哥!你前日与我做的木匣真好看”
明柏笑道:“这是俺七舅舅,来,叫舅舅”
小妞妞忙跳开两步,正经万福,道:“舅舅好”
七舅舅盯着小妞妞的脚下,胡子抖动了几下,还是忍不住问外甥:“这是狄家二小姐,为何不与她缠脚穿鞋?”
明柏瞧小妞妞脚上穿的是布凉鞋,奇道:“这不是鞋么?”
七舅舅指着小妞妞的脚道:“脚趾头脚后跟都在外边……”
琉球本来天气炎热,又是近海,土人都不穿鞋,就是尚氏王族,平常出行也是赤脚,常有穿着绸衫,脖上挂着两只鞋,光脚到处逛的贵人至于中国人,穷些的都打光脚,富些的多是穿蒲鞋狄家除去素姐是小脚不好赤脚,连狄希陈都是赤脚穿狄家自制地布凉鞋严七舅初到琉球,不晓得这里风俗
明柏笑道:“这里家家都是如此,王宫里地王后还是光脚呢”
七舅舅正色道:“小小荒岛藩王,晓得什么叫做礼仪廉耻?大家小姐,原当谨慎些”
小妞妞叫七舅舅吓着了,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待狄希陈进门,溜出去合落后几步的素姐道:“娘,这个七舅舅好生古板,见不得俺赤脚穿鞋呢”
素姐微笑道:“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国自是要穿地严实些,此地炎热,大家都穿的少跟天冷穿袄,天热穿纱是一般道理”拉着小妞妞再进去,跟严七舅行过礼分宾主坐了
严七舅谢了又谢,就将话题转到明柏的婚事上,问明柏几时毕姻狄希陈哈哈笑了几声,因严七舅一脸认真的看着他,就不好合他说天气晴好,问素姐:“你说几时好?”
素姐微笑道:“我家紫萱一来只得十六岁,年纪还小,二来家中是她管事,总要等她嫂子能管家了才好出阁明柏,你说呢?”
此时成亲,手边只有一个小小作坊,只怕都不够聘礼,明柏摇头笑道:“俺也说要等两年呢”
严七舅急道:“十六也不小了,你大表妹十五就给舅舅俺添了个大胖外孙,照舅舅说,你们择个日子把事办了,等俺回转同回中国去,成了家当立业呢,也当早些把举业重拾起来,替你娘请道封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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