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城西,天色已晚。
不过,大雍朝的晚上不见得都很寡淡冷清。秋夜高爽,正是燕饮好时光的时候,更不要说,这段时日,还是中秋佳节的前夕。
据说大雍太祖陛下就是一个喜好游乐的家伙,后期奠定国事后,他感念自己一手创出的太平盛世景象,便起了与臣民同乐的心思。各传统假日敕令放假游乐轻松外,更以身作则可劲儿造。
因此,一入城西,马权和糜贞儿就看到大街上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此时华灯初放,但天光仍亮,还看不到花灯的七分好处。可这样的美景对于两位刚心意相属的小情侣来说,实在是锦上添花了。
两人目前的关系,还是有些女强男弱的架势。糜贞儿名义上毕竟还是马权的主家,便带着马权在卖小食的摊前逛逛。这临近糜家的地段儿是城西最热闹的所在,满是兜售吃食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如歌声一般婉转好听。
今天糜贞儿既然想放肆青春,马权也决意暗中配合。一路上,两人见到中意的吃食就掏钱买下来,反正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主儿,爱情也向来需要金钱来装点。才片刻工夫,马权和糜贞儿的手中,就已经塞满了各色吃食。什么糟鱼、粉丝素签,砂糖冰雪冷丸子,香糖果子,羊肉串、炸斑鸠……真叫个荤腥不忌、只恨手少肚子小。
临到糜府的门口,是一溜儿的彩棚摊子,卖小吃的、卖衣服的、卖各种首饰头面的应有尽有。女人向来难过爱美这一关,尤其今天恢复了几分小女儿情态的糜贞儿,更是不会放过此处。
“咦?好漂亮。”
刚刚走到一处摊位前,糜贞儿两眼一亮,突然就扑了过去。这个摊位卖的都是女儿家的头面饰物,小本经营自然谈不上什么名贵的质料,因此便在花式颜色上巧用心思,那些首饰头面看着都非常鲜艳。
糜贞儿相中的是一枚栉,也就是梳篦,篦子是不管男女都要使用的洁发工具,但是对女子来说,它还有另一个功用,那就是可以做为头发的饰物,因此女性使用的篦子花样翻新,式样奇多。
当然,更主要的是,这个梳篦在大雍朝及其他朝代,还有一个很特殊的意义。那就是未婚少女虽然也可以装饰头发,但已婚少女,都会用梳篦将自己的头发盘起来。‘聘婷一树环佩月,轻拢云鬓绾流年’一词,虽有已婚女子追忆时光的幽怨,但轻拢云鬓将绾起青丝的描写,就是代表女子已婚的状态。
糜贞儿看到的这枚梳篦,制成了蝴蝶状,十分的精妙。虽通体木制,也没金银勾描,一点不雍容贵气。但一眼望去栩栩如生,梳篦上边依着蝴蝶的模样绘制成了花纹色彩,而蝴蝶展开的双翼就是用来梳理头发的,巧思妙手,令人拍手叫绝。
“马权,买这个送与我吧?”糜贞儿回头开口羞涩问道,同时,脸上也不由微微泛红起来。
马权有些不解,一个梳篦,她糜贞儿富婆又不是买不起,干
嘛非让自己给买?刚才买吃的时候,她掏钱的次数可不比自己少。并且,为何只是一个梳篦,她脸为啥还红了?
可就当糜贞儿想拿起这枚梳篦让马权仔细看看的时候,恰好也有一只润白如玉琢、纤秀若兰花的柔夷伸过来,两只手同时摸到了那枚梳篦。
两人登时各执蝴蝶梳篦的一边翅膀,互相抬头打量起对方。马权看到,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位粉面桃腮、体态风流眼儿媚的女子,约莫也是二八花枝年纪,一身鲜亮勾体的装束,将已然上好的身段儿衬得恰到好处,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的佳公子,再往后,还有个提篮子的小厮。
糜贞儿一见这人,立时松了手中的梳篦,转过脸去,似乎不想见到此人。
可这姑娘一见到糜贞儿,原本有些愠怒的脸上立时绽放出一丝轻笑,装作惊喜道:“果然是贞儿妹妹,我当认错了呢,传言妹妹不是去深山与高人习武了吗?原来真如家父所说,已经回到海西了啊。”
糜贞儿闻言只好转回头来,抬出笑容道:“刁姐姐,好久不见。我的确刚回来没多久,家事繁杂,还未去秋月阁探望众姐妹。”
“是啊,可是想死我们了,想当初,贞儿妹妹调琴构诗,可是我们姐妹中的翘首。”这位刁小姐假意亲热的笑着寒暄,却望到了糜贞儿身后的马权,脸色突然一变。随即面色一冷,又假意淡淡转口:“原本贞儿妹妹可是我们秋月阁的骄傲,可妹妹是怎么想的,三年前突然杳无音信,弃下大户小姐的风范,跑去深山跟那些野人一同厮混,这可让我们秋月阁的姐妹面上甚无光彩啊,整个海西闺秀都为之蒙羞……”
“好了秀云,别说了,我们走吧。”边上的玉面书生看到刁小姐说话语带讥讽,有些绷不住开口阻止。
他叫李琦,刁小姐的未婚夫,也是淮西县衙县丞的儿子。两人无论家世年纪,样貌才情,都很般配,至少刁小姐自己这样认为。无奈神女有情、襄王无意,李公子三年前就却迷上了糜贞儿,直至苦等三年无果后,才在双方父母的说合下订了亲。
原本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糜贞儿回来海西一事,李琦想必是知道的。但因为已和刁家定亲的缘故,他也恪守未婚夫本分,未曾主动联络过糜贞儿。可刁秀云却不这么想,她看得出来,自己的未婚夫对糜贞儿一直念念不忘,让她很是不爽。是以今夜想抓住机会,让糜贞儿颜面扫地,彻底断了未婚夫的念想。
“急什么,我和贞儿妹妹再说两句话。”她白一眼李琦,用团扇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妹妹学艺三年后归来,果然品味不同。我以为怎么也会寻个快意江湖的侠少郎君,却想不到妹妹一入山野,连大家小姐的矜持和眼界都没了……”说着忍不住轻笑道:“我是不信的,可妹妹怎么可能,跟这种人鬼混在一起?没想到……”说着,那双眼还含沙射影往马权身上瞟,用意十分明显。
她一口吴侬软语,其实挺悦耳,但糜贞儿听了,却羞愤难当,脸都红到耳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半点江湖江湖女侠的冷酷风范都没有,反而如一点武艺都不会的柔弱大家闺秀,结结巴巴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
马权看了看自己身上白衫书办的打扮,与面前这俩公母比起来,确实如山鸡见了凤凰。不过,一番对话过后,马权也听出,原来大雍朝虽然武气开放,但这些江湖行当,应该是被那些大户人家瞧不上眼的。任凭糜贞儿武艺再高、也抵不过人家抬出大户身份的三言两语。
“什么不是这样的?”刁秀云见糜贞儿否认,趁势追击道:“这让人买梳篦送给自己,不是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的私定终身又是什么?只是,妹妹曾经有多少才子俊彦追求,如今却……”
“你脑袋被驴踢了啊!”正当这刁小姐气势绵里带针继续挖苦糜贞儿的时候,马权已憋不住怒气冷哼出声。
那刁小姐登时变了脸色,因为马权是对着她说的。马权走上前,阴着脸道:“看什么看?大户小姐,还参加了什么酸不溜秋吟诗弄对的秋月阁?我呸!小爷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东西!”
刁小姐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她身后的李琦虽明知这事儿是他未婚妻不对,可毕竟县丞儿子,不能在一个白衫书办面前丢了脸面,正准备开口。却见马权猛然瞟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一下,目光如刀冷笑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公子想必那一夜在县衙当中,被张大人撞上,很是惊险刺激吧?”
“什么县衙当中?什么被张大人撞上?秀云,他到底再说什么?”李琦一下有些晕了,而马权先是一愣,随后突然哈哈大笑,指着李琦头上的方巾道:“哈哈,是我眼睛不好吗?为何我看到公子头上那么一大片油油的绿色?……”
“你这贱人!”刁秀云想不到马权竟然敢撕破脸公然说出此事,当下暴跳如雷气得就伸出手要扇马权,可手到半空就被李琦拦住了,他似乎也想起什么,冷言厉语说道:“刁秀云,你还是先给我好好解释一番你为何被县衙赶出一事吧!没解释清楚之前,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说罢,李琦猛地放下手,怒气冲冲离去。可马权看到,这家伙离去看糜贞儿的一眼中,分明有一丝暗喜……
“贱人,就是矫情啊……”马权拉着糜贞儿悠悠转身,看也不看愣在原地的刁秀云,留下这么经典的一句。
许久,马权才听到身后爆出一声极其尖利的叫喊,声带浓浓怨恨:“马权,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
马权撇撇嘴,回头淡淡看眼一脸担忧的糜贞儿,随后主动放开了抓她的手,自顾自向糜家走去。糜贞儿手一空,眼神陡然一黯,两滴清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马权,不是我觉得你配不上我才否认,我刚才否认,是因为…因为我的身份配不上你啊。”
ps:得之寒古,何其我幸,不多说,今日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