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权,你来了。”签押房里一片狼藉,满地的册子铺散在地上,显然成了张大人发泄怒火的牺牲品。
其实,当李忠将白册拿给张靖初,他一看到上面的数字时,就想那那两摞厚厚的白册狠狠砸向李忠那张整日笑眯眯的脸上:户十万九千八百九十八,人口十万六千九十一!
这样的数字,放在建朝之前的汉末年代,都可以是徐州遭受黄巾贼屠戮后一个郡的人口数了!而大雍朝承平二百余年,国力鼎盛。海西又是一大县,辖区与汉末的一郡相差无几。这样的数字,拿出去简直可以让任何来过海西县的人都笑掉大牙!
所以,张大人用他一双冷眼死死盯着李忠,想看看这些油滑官吏的胆子到底有多肥!可想不到,李忠就那样淡漠如云一般笑着,直至张大人完全无法从这家伙的眼中看出一丝胆怯或悔意时,他才颓然一屁股坐下,挥手让李忠出去。
接着,在寻东郭师爷遍寻不到的时候,张大人蓦然就忍不住将案几上的白册狠狠砸到了墙上。他想不到,自己扳倒了王丞、又低头让刁主薄的儿子当了班头,这样一硬一拢的手段用在这些官吏的身上,仍旧止不住他们的贪欲!
他们,仍想着维持那个铁桶一般的海西县!
这份白册,说白了,就是海西官吏乡绅同他张大人的最后一份通牒。
这次申报的数字,已经比第一次数目多了一成的人口,可以让张大人达到与前任一般的秋粮征收水平……假如张靖初默认了这次数目,那就说明,他有机会融入海西这一片蛀虫的核心,安安心心当好他的一方县令。
可若他张靖初不识时务,那就休怪这些伤上下一心的官吏乡绅们了。张靖初可以肯定,假如他继续彻查白册之事,那这些官吏乡绅就会在各种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使眼药、下绊子,直至将他弄得声名狼藉、败走海西县为止!
张靖初曾经也想过中庸之道,想潜移默化慢慢将海西风气改观,可现在看来,这根本无异于痴人说梦。而现在,他们又送来这样一份半分诚意都没有的数字……
他张靖初接受妥协,但绝不接受威胁。这短短的时间,他心中已经决定:这场仗,要开战了!
由此,他专门儿请来了自己的心腹。
而当他回头又看到马权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时,张县令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马权,何人对你下的毒手?!”
马权忍痛挣扎着起身,看样子想跟张靖初施礼。一旁的东郭老头儿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愤怒抖着山羊胡说道:“大老爷,就是您今早刚破格提拔的那位班头,刁德一!”
马权心中一笑:当初结下东郭老头儿这份儿交情,算是自己走对路子
了。可想而知,这老头儿此时开口的份量,可比自己哭诉实在强上太多了……
“刁文龙,简直欺人太甚!”果然,张靖初先是脸色一红,随后一掌狠狠拍在了案几之上,大怒道:“本官对你这般隐忍,不过就是为求大局而忍一时之辱。想不到,他竟将本官的隐忍看作懦弱无能!东郭师爷,你这就让司吏起书,给我撤了那刁德一!”
“大老爷,不可……”马权抽了下嘴,这时正是打同情牌的时候,他十分感谢自己屁股传来的痛楚,让他根本不需要半点演技发挥,忍痛本色出演道:“朝令夕改,视县衙法度如儿戏,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于大老爷的威名有损。”
“威名?!本官哪还有什么威名!”一听马权说到这个词,张靖初一脸灰败,痛苦回道:“你看看这白册上的数字,堂堂一个海西大县,竟然只有十万六千九十一人!这些家伙,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马权早从薛玲儿那里得知了白册上的数字,但还是示意糜贞儿替他捡来总册,装作仔细看了一眼后,才面露深沉,开口道:“大老爷,那您准备怎么办?”
“本官自幼束发受教,学的是圣人之学,讲得是神鬼不欺、俯仰无愧,如今却困顿一隅,与大雍的帝国伟业,相隔十万八千里……”说了一番豪言壮语,张大人渐渐恢复了几分气度,猛然扭头望着马权及众人,慨然开口道:“诸位,我食大雍俸禄,自要忠君之事,这税粮征收乃国之大计。既然这些奸猾污吏拿出的底线根本与本官所想相距甚远,那也唯有求仁取义、奋力一搏了!”
“大老爷的意思是,派民壮捕快下乡亲自催收?……”东郭老头儿有些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摊上的,竟是这样一位……说好听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正知县。可说难听点,这就是一个纯二杆子啊!
征收皇粮国税,从来不是像前世那样温情脉脉的。这个时代,大雍先祖虽然体恤民情,创立了‘良民治良民’这种非强制性的征粮方式。可如张知县所说,皇粮国税乃朝廷命脉,一旦官府觉得有必要,是有权强制下乡催课的。那一番骚扰,可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要是还不交,官府就会追比,打板子、站枷号,非让你倾家荡产也得把税缴上不可……
这次,张知县铁了心想大闹,其实就是赌人品了。民壮捕快下乡,虽说多有骚扰,但事实上,那些乡民该缴的求粮一点都不会多。反倒是那些从中私囊的大户、粮商、粮长等人,会在这番铁血行动中露出原形。届时,就是海西一片腥风血雨的斗争轰轰烈烈展开……
马权一听这个就知要坏菜,这张知县实在有些太坚信自己的人品了,赶紧拦住他的气性:“大老爷,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张靖初正浑身洋溢着鱼死网破的豪迈苍凉之志,被马权一阻,当即有些恼怒。
“大老爷,您觉得这样我们可有胜算?”马权先稳住张大人的情绪,示意他坐下后,再推心置腹说道:“大老爷,您初衷的确不错,理论上也可行。但您想过没有,一旦如此,我们其实必败无疑!”
张靖初虽是个性情中人,但也绝不是傻子,更不是听不进属下意见的刚愎之人。闻马权说的这么笃定,虽然他心中不喜,但还是铁青着脸开口:“为何?”
“原因有三。”马权先竖起三支指头,接着按下一个道:“首先,咱跑不过那些贪吏乡绅,这些家伙耳目通神,一有风吹草动,反应比兔子都快。大老爷真这样大张旗鼓征收秋粮,恐怕还未收下一乡,那些缙绅大户早就动用关系,震动了州府。这种打破祖制大事,不论缘由定然会先换来一枚敕令,让大老爷停手。”
张靖初闻言先是不甘,可目光终究一黯,微微点了点头。
“其次,大老爷也知道这些民壮捕快都是本乡本土之人。动用他们下乡催课,那岂不是让他们跟家里人翻脸?血浓于水,这些民壮捕快都是先认祖宗、老乡才会认官府的,如此所为,只会事倍功半,甚至还可能引得这些民壮捕快们的离心……”
张靖初一抬头,接着又只能点头认可。
“最后,大老爷可曾想过,那些缴粮的百姓,原本就对官家人触怕不已。大老爷这次动用民壮捕快,能保他们不会骚扰乡里?就算他们能不拿群众,嗯…百姓一针一线,可就入屋倒缸的事儿,难保不会引来一连串的民怨。到时候大老爷失了民心,又怎么可能对付得过那些污吏缙绅?”
当三个指头全都按下,张靖初感觉马权将他的希望也完全掐灭,这心性一灭,周身的斗志自然也消失于无形。随后弥漫出的,就是一种浓浓的厌倦之意,想着他一方百里侯,蛰伏一年多却仍旧伸不开手脚,满腔壮志也都成了笑话……甚至觉着自己出来做官,就是个错误。
东郭老头儿见马权这剂猛药下得太狠,直接将县老爷的斗志都给去了,赶紧上前救场:“东翁,太祖有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计不成,不见得彼计便无果……”
“彼计?”张靖初懒懒抬头,一看到趴在门板上滴溜溜儿转眼珠儿的马权,哪能还不知道东郭老头儿的意思?当下装作不懂,回问道:“计将安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东郭老头儿贼贼一笑,这次,虽然他让马权在县老爷面前真的露了脸,但同时也抬高了他的身价,与张县令、自己和马权来说,都是赢家啊!
双赢已然完美,三赢更是美上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