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考场的门,马权的脸色很难看,非常难看。
糜贞儿心中一沉,但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上前宽慰道:“没有考过没关系,回去之后同端木师傅好生解释一下,他不见得就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
马权抬了抬头,有气无力回道:“考官说,这次只是初试,待县里秋粮征收完毕后,还要入县学再来一轮复试,优中选优。不过,复试即便成绩不佳,也能在县学入学了……”
“嗯?”糜贞儿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已经通过了?”
“嗯。”马权点点头,看起来好像有些惆怅。
糜贞儿这时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已经不知该怎么跟马权对话了,憋了很有一会儿,才哼哼道:“如此也好,秋粮征收完毕之前,你一来可以先将户房之事理个头绪,二来也可以帮大老爷度过难关……”
“县衙?你们还是公门中人?”那马文瀚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马权身上,见马权通过考试还郁郁不乐的样子,显然更好奇了,随口诈唬了一句:“海西县难道官匪一家不成,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欺瞒朝廷、鱼肉百姓!”
“关你鸟事儿!”糜贞儿已经被传唤进考试了,马权实在嫌这没眼色的家伙在这里碍眼:“你以为小爷愿意当那洪兴话事人?以为小爷愿意去吃那碗公家饭?这都是海西县那大老爷陷害我的,你懂不懂?”
“放!……”那瘦高随从又想叱喝马权,可这次连‘放肆’两字都没说完,就被马文瀚拦住了:“我真不懂,从来没听说过官匪勾结,还能被你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清新脱俗的。”
“好,既然你不懂,我就给你上一课。”反正还要等糜贞儿、单烁枫那些人,马权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下雨天逗孩子打发时间了:“你既然自称是东星的话事人,那想必应该知道咱黑社会的悠久历史吧?”
马文瀚摇了摇头,从小到大,谁也没告诉过他,黑社会这集团竟还能有历史。
马权就知道他不知道,清晰无误白了他一眼后道:“身为黑社会的话事人,连自家的历史都不清楚,不得不说,你的逼格真的很低。告诉你,黑社会的历史,几乎与我华夏信史一般源远流长、光荣伟大。比如先秦时代的墨门,就基本符合黑社会的形态,但只能算是萌芽期。”
“真正意义上的黑社会,产生于
汉朝,汉武帝实行‘盐铁官营’后,把老百姓一日都离不开的盐当作垄断物品赚取暴利,就逼得老百姓不得不从事贩卖私盐的行当,于是就自发组织了武装,亦需要有官府和诸侯的支持。于是,真正意义上的黑帮出现了。你以为简单质朴的百姓吃饱撑的愿意干那杀头买卖?说到底,是朝廷政令逼得百姓求生无门,黑社会才在那些居心叵测的官府手下催生出来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马权回头看看糜贞儿还没出来,心头儿有些焦虑。可马文瀚这时已听得津津有味,不但是他,就连他身边那瘦长随从也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张口欲驳,却略一思忖后,发觉马权说得竟然都是事实。无奈下,只好说了一句:“可我大雍朝不禁盐铁,商贾凭借朝廷颁发的盐引铁引便可于大雍全境贩卖。你总不能说我大雍的黑…黑社会也是官府催生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马权随口一答,见糜贞儿在里面已待了一会儿,估计考官没有难住她,便也放下心来,大言不惭说道:“黑社会是我大雍朝的特色,远胜之前历朝历代,汉朝如何能比?”
“一派胡言!”马文瀚都被气笑了,马权的言论完全颠覆任何先贤的思想,简直荒谬至极,令他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如你所说,那些无事生非、横行街里的歹人还都成了我大雍功臣?这些人不思教化,不务耕织,一心只想着不劳而获,如此所为,危害何其甚也!若是我大雍百姓人人如此,那天下又该成何等面目?!”
“你说得也不能算错,不过就是危言耸听了点。”马权摆摆手,不跟这偏激少年一般见识,只是就事论事说道:“假如你是大雍百姓,给你十亩良田和一个黑社会打手的角色,你选哪个?”
“自是当一淳善良民。”
“那你以为黑社会里的家伙就不想这样?”马权反口相机:“还是那句话,你以为他们都愿意混黑社会啊?真欺负一个有良田的百姓,把人逼急了,纠集乡老打死你官府都不带受审的。还不是没办法,才狐假虎威欺辱良善一把好过生活。”
马文瀚想想也是这道理,但总觉得马权在巧言诈辩,可一时又想不出驳斥之词,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干脆戾声道:“宁误杀,不枉过!如此杀一儆百,我不信大雍朝还有那等胡作非为之人!”
马权愣愣看了一眼满眼杀气的马文瀚,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还是这等狠心的
主儿。当下面色一沉,也低着声音说道:“好一个杀一儆百,当真大气魄!就是不知我大雍太祖陛下得知大雍还有你这等良才,会不会气得从龙棺当中爬出,一枪捅死你!”
马文瀚闻言大怒,他身后那瘦长随从也提气作势,谨慎防范起来。可马权却不理这些,大步上前说道:“你个蠢货,你可知我大雍朝为何会有黑社会?还不是因为我太祖陛下远见卓识,开放商贾,使得大雍朝商业繁荣、国力蒸蒸日上?”
“那些一心想着过上好日子的百姓,心慕大雍福泽,纷纷迁入各大城市。可人有机遇巧缘,也有祸凶难料,城市里自然比日夜耕作的农村更容易出头,但也可能成为失业雇工、破落无赖、闲汉、兵痞、江湖艺人、私妓、乞丐及流浪者……这些人处于社会底层,地位低下,生活窘迫,又无法依靠出卖劳动为生。不从事非法活动,落魄到市井无赖的地步,又能如何?”
“那,那……那他们再迁回原籍不就好了?”马文瀚不傻,听马权这么一解释,也随之明白这黑社会就如良田杂草。土地肥沃,那杂草自然也随之扎根。怪不得,马权才说大雍有鲜明的黑社会这团体,才远胜历代诸朝。
这个问题,马权都懒得向他这个不懂民间疾苦的膏粱子弟解释。正巧此时糜贞儿已经巧笑嫣然从考场当中出来,马权也起身告退:“大雍到底是富庶百姓居多,黑社会不过美玉微瑕,若以太祖陛下一般远见雄识观之,不过淡然一笑。你这东星话事人杞人忧天,要想杀一儆百,还是自己先脱离黑社会吧。人在江湖,不由自主,或可富足,也很无助啊……”
“人在江湖,不由自主。或可富足,也很无助?”马文瀚轻轻念着这四句,只觉语句平淡简练,却也道出黑社会的万般无奈。倒真对马权的一番曲解心生敬佩,可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他却只能冲着马权的背影大喊:“喂喂,你别走啊,我还没告诉我,为何你当洪兴话事人和官家人是被县老爷逼迫的……还有,那黑社会到底该如何治理?”
然而,马权早已行迹杳杳,除了背对这马文瀚空挥一下手,示意告辞外,再无一句话传来。那姿态,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飘逸莫测了。
于是,马文瀚这少年便只得使出杀手锏:“易…易总管,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属下知道。”易公公这次沉凝点头,再不辩驳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