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初一杯饮下,兴致更高,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青年,他是愈加喜爱,头脑一热道:“马权,你有台甫么?”
“台甫?”马权一愣,方反应过来道:“属下刚刚进学,薛大人还未来得及取字。 ”
“本官给你起一个吧。”张靖初笑道。
“啊……”马权一愣,这是要干嘛:古代赐字,那可是君师亲三位才有的权力,张靖初两榜进士,又是自己顶头领导,倒是也可以。但这一赐字,两人就彻底被打包成一个集体。事情来得太突然,由不得马权不惊讶一下。
说话间,马权心思斗转,寻思起利弊来……有了这层关系,以后海西县里,自己就可以横着走了。而且张靖初还这么年轻,最近又办了不少漂亮业绩,估计仕途没有上限,自己跟着他,肯定有光沾。
当然也有坏处,这张靖初是个难逃读书人通病的道学家,不太懂得变通妥协,自己跟他扯上关系,将来免不了要吃挂落,弄不好还得把身家性命赔进去……
可日后福祸两说,但现在敢说个不字,马权知道自己就不用在海西县里混了。只好一脸惊喜,跪下磕了仨响头,摆出感激涕零状:“多谢大人器重,请受属下一拜!”
张靖初端坐着受了他的大礼,又接过马权奉上的茶,轻呷一口,算是完成了赐字礼,方缓缓道:“《孟子,梁惠王上》上说,权,知轻重、度长短之意也。你小子古灵精怪,半点亏都不肯吃,倒也担得上权一字。然权亦有权柄担当之意,你权衡有余却担当不足,全因少不明德之故,如美玉和光于尘,今日本官赐你‘德瑜’为字,以期你明德为玉,昭显世人。”
一番话中,张靖初表达了对马权极大的期望和失望。认为马权在高邮县这件事上,明明动了心思,却不念君国、不明大德,只想着保全自己。这个字对张靖初来说,既是鼓励,又是期待,可谓用心良苦。
可听到马权耳中,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大老爷,能改‘瑜德’吗?”大雍朝还有国骂‘妈的’这一词,可让‘德’字在前,马权听着总觉得别扭。
“你倒是不自谦,认为自己先是美玉,再修德行。可你岂知,有德入心,方为瑾瑜。”张靖初就怕马权自满,听他还想篡改台甫,当下摆手道:“你今日来此可有他事,如若没有,先会你户房处理那些书吏去罢。你这些时日太过招摇,若不能沉沦同僚,糜主薄和本官也护不住你。”
见台甫一事已成定局,马权无奈只能接受,躬身致谢后又抬头道:“大老爷,属下此次前来,就是想同大老爷商议下改革户房一事。”
“哦?”张靖初本就是个锐意改革之人,因海西陈年积习已经定制,他上任一年多来只能小打小闹,心头那股敢叫日月换新颜的改革之火一直憋着。今日马权主动提及户房改革一事,他当即来了兴趣:“海西官绅勾结,九成以上的勾当,都发生你那一房。虽说李忠这条官绅勾结的纽带已被你截断,可你手下那些书吏,有几个跟本县的
大户沾亲带故?于此,你又如何改革,一扫县衙这沆瀣之气?”
一听这话,马权心头就情不自禁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这位张大人虽几经灾祸,但那方正之心始终衣带渐宽终不悔,到如今还想着大刀阔斧将县衙弄出一片青天……马权就奇了怪了,这年头儿的读书人难道真的读书读傻了?真要按张靖初那想法,不是就是贪,县衙和大户乡绅完全对立,那还有海西的和谐社会?
不过,这话只能在心中抱怨,马权嘴上开口说得却是:“大老爷言之有理,海西县大户乡绅鱼肉百姓与官吏贪赃枉法实乃一条链,打断官吏这一环,那些大户乡绅必然无计可施。只是大老爷您也清楚,海西如今沉疴病重、延绵已久,属下不才,只能先想到这些中性改良之法,还请大老爷过目。”
马权递上的这套方案,是他担任司户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后自发想出的。前世身为一个创业小公司的头头,他能让手下那些想法各异、并且完全自主自由的员工拧成一股绳,来面对那些上市大公司的倾轧,靠的就是他高屋建瓴的眼光和主抓核心利益的手段。
迟迟没有提出改革的原因,一来是马权不清楚自己的方法在这个封建社会行不行得通,二来是他也不确定自己在张靖初心中是否已经到那种深信不疑的地步。幸好,这些时日有了薛仲谦老头在书院异曲同工的试点,又有了今日张靖初赐字一事,马权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张靖初接过马权的提案,入眼便看到整个提案严谨的提纲条陈。之后才是具体的改革措施,而提案措施上的第一条,马权就直言不讳写出,要将整个户房重新打散分科。
大雍朝的户房一般都只有朝廷最重视的粮税科,除此之外,其他事关粮税的杂事都交给那些大通房的书吏来回推弄处理,胡子眉毛一把抓,一件小事有时经四五个书吏之手,根本分不清到底由谁负责,人浮于事。
针对此状况,马权的措施便是除主要的粮税科外,增设民政、户籍、档案、会计等科室,将各种繁杂事务分科别类,明确责任。不仅如此,马权更是将具体差事细化个每个人身上,哪个书办负责‘分限比’,哪个书办负责‘立比簿’,哪个负责‘流水簿’,哪个负责‘日报簿’……都规定的清清楚楚,让你无法推脱敷衍。
而这还远远不够,谁都知道,规定再详细,没有执行力也是白搭。指望手下那帮偷奸耍滑惯了、且还对马权阳奉阴违的书吏们循规蹈矩、踏踏实实的工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来县衙当差图个啥?不就是图能吃个官家饱饭嘛……而花大价钱买通户房书办的名额,为的就是不但能吃饱饭,还能吃好饭了光干活没好饭吃,这样驴都不肯卖力拉磨,更何况是人。
不过不要紧,马权既然分配好了活儿,自然就会拿出草料来。之前马权想的是能力竞岗这个办法,不过有了在书院那些日子,马权觉得薛仲谦每天布置作业的手段,拿来县衙里反而更实时也更灵活一些。
对应书院的‘日程薄’,马权命众书办以旬为节点,将自己接下来十天,要完成的工作列明成册,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交给薛玲儿。
到了旬末对账,若是基本完成,算你称职,若是没完成的多了,那么对不起,这个月没有积分……
所谓‘积分’,便是马权的草料,他费了不少功夫,同刁文龙和薛玲儿将户房事务按照难易程度,给定不同的分值,比如‘佥催头’、‘清丈量’的难度,显然比‘流水簿’,‘日报簿’要难多了,积分自然也高得多。
如果一个书办能基本完成每旬任务……至少完成九成,就会得到你所办事务的积分。在户房这方小天地,积分就是一切。比如在每科里,谁的积分最高,谁就是科长,第二高的是副科长。如果积分被别人超过,只能乖乖让贤……在本方空缺两个经制吏的情况下,当上科长自然最有希望青衫换白衫!
除了这些惠而不费的好处,马权强硬命令将本房的‘陋规常例’统统收上来,统一分配!
户房和钱粮打交道,凡经手必然雁过留毛,这些抽头即所谓的‘陋规常例’,也叫‘呆出息’,算是户房的合法收入。仅仅明着收取的,便有里长应役钱、黄册造册钱、粮长应役钱、征绢解绢钱、农桑绢钱、秋粮钱、折色钱……另外凡征收赋税钱粮,可抽千分之的常例;凡征均徭可抽百分之的常例,诸如此类,总共几十项。这还都算是合法的,难怪户房富得流油。
假如说能当上科长是惠而不费,那这些‘呆出息’,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同时也是马权管理户房的终极杀手锏。
县衙户房不是每个书办都有机会收钱的,即使是有机会收钱,也存在肥瘦不均的状况。因此以前众书办都拼命钻营,以求肥差,得到后便捞特捞。而那些没机会捞钱的,自然心里窝火,消极怠工,甚至使绊子都是常事。
是以户房里的关系向来最难处,其关口就在于贫富不均太严重。于是马权干脆跟张靖初坦言,自己要将所有陋规都收上来,由他分配。但又不能均贫富,不然家干孬干好个样,谁还会给他卖力干活?
怎么办?
自然靠积分说话!谁当月积分最高,谁拿的就多,之后依次递减,当月积分为零,只能拿那点干巴巴的工食银。这样哪怕摊上最没油水的差事,只要努力工作,把差事完成的又快又好,依然可以名列前茅,拿最高的收入。
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最好的人选就是刁文龙。这家伙不仅最知道户房的门道儿,还是户房书办的公敌和自己的忠实狗腿。除了老实替马权揪出那些敢耍花样,敢私吞常例,想蒙混过关的家伙外,他再无其他之法立足县衙。而那些真敢挑战马权权威的,轻者积分清零,重者直接撵出衙门……
张靖初愣愣看着马权写出的这一套方案,终于看尽最后一字后,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慢慢给自己斟一杯酒,灌入喉中,才吐了一句:“你小子,怎么比我还会当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