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典史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虽然他极力想掩饰心底那股震惊的情绪,不让这样明显的表情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面前表现出来。 但他却真的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马权说完这句话、目光扫向自己的时候,极力装作平静地将脸扭向一旁。
可惜,他虽然知道马权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但此时恰恰忽略了,这种逃避的动作,却要比任何表情还要令人生疑。
然而,心乱如麻的吴典史这时候真的顾不上这些:马权说的不错,明教虽然被大雍朝以邪教之名写入律令,被朝廷官府严防死守。可这股极具造反精神、蛊惑天下的邪教却延绵两百余年,几乎都贯彻了整个大雍历史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其中除了明教的总部远在海外倭国、以及他们常用一些江湖幻术哄骗无知百姓和极其松散隐秘的组织体系这三项要素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们的教义极具蛊惑性和凝聚力。那条连接着整个明教体系的教义,看似虚幻无形,但作用却不可估量。
‘习教之人,穿衣吃饭,不分你我,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周行天下’,以及‘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两条教义,早已被整个大雍百姓耳熟能详。
这样的教义当中,充满着底层百姓对美好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以及对个人英雄主义完美的诠释怂恿,由此也导致即便百姓都明知明教那些人是被朝廷通缉的妖人,但心底里,他们却认为,信奉如此教义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也因此,明教的教徒才能轻而易举地蛰伏在民间。整个大雍朝只有官方的邸报才会提及明教罪大恶极的劣行,而那些连字都不认识的百姓,听到最多的,除了明教教徒的神通广大之外,就是他们从未有屠戮无辜、欺辱贫寒百姓的事迹。甚至,相反更多的,还是明教教徒劫富济贫、周济天下的善行。
所以,简单一句话:马权说的很对,这些潜伏在百姓当中的明教教徒,是不会轻易伤害百姓的。更何况,他们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也根本不是这些。
而面对官兵的步步紧逼,
那些只是被吸纳入教的外围教众却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们先是挤到人群外围,见官兵仍旧不疾不徐,便撒开脚丫子开跑。
戒色率领的人数不多,尚未形成有效的合围,见状倒也不追,眼看着他们就跑出了缺口。
柳乘风身旁的小云儿这时也有些焦躁,虽然口不能言,却也忍不住扯了扯柳乘风的衣服。
柳乘风眉头紧皱,却一句话也不说。那小云儿急得都直跺脚,却眼见那群刚跑出去的教众,跑着跑着就站住了脚。
原来,此时出现的伏兵只是一部分,始终未露头的马权心腹沐阳,这时候却带着几十名巡检官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竟然是天罗地网,这马权……”柳乘风轻叹一声,随后看到身旁马文瀚和刁秀云疑惑的眼神儿,赶紧转口道:“马权不愧是我们书院之人,心思竟如此缜密。”
马文瀚这才嬉笑一声,而刁秀云也微微点了点头,一双美目晦明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说话间,那群被拦下的明教教徒已经从担子里抽出兵刃,高叫着朝沐阳冲去。不过,他们一来人数不多,二来武艺也稀松平常。反观沐阳身后那些穿着巡检兵服的官兵,却一个个都有着高强的个人搏斗技艺,对付这些教徒,只是将他们拖住,待援兵上来后才以众凌寡,轻而易举拿下了这几名教徒。
小小混乱过后,合围已经完成。马权招手换来县衙里一些老人,对着百姓说道:“点到谁谁就出来,没点到的,不许起身,不从者,刚才那些人就是榜样!”
随后那些县衙里的老人就开始认人,隔着老远就一一叫道:“朱屠夫”!“刘婆子”!“刘瘸子”!“张老三”!“陈瞎子”!“李大胆”!
经常走乡串户的老捕快和书办,还真能把这些纯粹看热闹的百姓认得七七八八。这些人不是在海西有老婆、有孩子、有房有产的,就是祖祖辈辈在海西生活了几代,除非脑子进水了,否则不会冒着杀头风险去加入明教的。
喊人一次只叫五六个,被叫到名字的起身出来,走出十几丈,便到了官差面前。搜身完毕,没有可疑后,便喝令他们先回去。
这工作倒是不麻烦,就是
太耗时间。一个时辰后,县衙那些老捕快、老书办已口干舌燥,场中也只剩下两成人,这都是脸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只能指着其中几个道:“你、你、你、你、你,过来!”
那五个走过来,随后被搜身放行,再指另外五个。就这样周而复始,场中人数越来越少。
越到最后,这些老捕快和老书吏也越谨慎,专挑那种一看就不是练家子的点,而把一些面相凶横、身材健硕、或看上去是练家子的留在最后。
眼看着就要失去掩护,一干明教教徒看着官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厚,心中不由焦躁起来,又得不到上司的命令,渐渐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不少人人甚至都不自觉将眼神投向了刑场上的吴典史,而吴典史则目不转睛看着远处被官差搜身的柳乘风。
终于,柳乘风轻轻离去,临走时连看刑场一眼都未有。只是,他单手向下,做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那个动作落在吴典史的眼中,好似一道光射入他的眼睛,顿时令他的瞳孔都放了几倍。他斜眼看了一下脸色沉俊的马权,心头杀意大气。可就在柳乘风那个动作还未做完之时,一旁的马文瀚右手却突然攀上了柳乘风的肩膀:“嘿,柳兄,你当真这就要离去?好戏,还未开场啊……”
柳乘风一愣,回头先是看到了等待接收检查的刁秀云,只见她正双眼不眨看着行刑台。原来,这个时候,行刑台上已经停止了认人。
“时候不短了,我们今日还是要以处决犯人为要。你们这些人,可以一饱眼福了。”马权说完,回头向张靖初使了一个眼色。
张靖初想不通马权为何要在大功即将告成时动手,好在微微思量一下,便明白这又是马权出的杀鸡儆猴、瓦解那些明教教徒士气的手段。随后轻叹一声,微微点点头,在盛着清水和几片菊花的铜盆里洗了洗手。
大雍习俗,见血之前要用清水洗手,用菊花的清香掩盖血气,以免被鬼魂循着血腥味来索命。既然已经错过了午时三刻,纵然不信这些的张靖初,也没特别的理由去反对。
毕竟,他才是下令砍下王丞脑袋的监斩官。而随后,他终于用两根指头从木质鱼筒里拈出一根竹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