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宁将马权引到海西县衙的时候,马权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蛋:好歹在海西生活了这么久,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小县城除了县衙难道还有别的建筑,更有适合当皇帝行宫的吗?
然而,这次再入县衙大门,马权便半分也感受不到之前的熟悉。之前马权只是在县衙感到一丝阶级森严的沉闷和压抑外,这时他感觉到的,就是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
大堂两侧,俱是刀枪森寒、面容冷峻的魁梧之士肃立两侧,六房外侧,更有按剑在手的甲士巡逻不停。还未走入二堂,花娘、糜贞儿等人已经被那些甲士拦下。马权凝目看了看那个跟流火一样面瘫脸的家伙,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便对五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自己出来。
过了二堂,进入县衙后院,之前那种浓烈的肃杀之气才稍有减缓。因为这个时候,马权已经可以看到身穿宫装的少女穿梭其间,用她们天生丽质的柔美冲淡了一丝冷肃。可若不经意四望,便可看到房檐院角那些影影绰绰的宿卫身影,表明这里的戒备其实要比外堂更森严几分。
“陛下有旨,世子殿下可直接入内,无需通报。”走到签押房前,徐宁便驻身留步,再不向前。
马权愣愣点头,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可翻了翻袖口没摸到一枚大钱后,才望着目瞪口呆的徐宁解释道:“习惯了,以前一听这话,我总是会打赏那小门子几文钱的……”
徐宁感觉自己的脑门儿的青筋已经开始乱跳,幸好万里长征终于走到了陕西,他便也尴尬笑笑,转身再不作停留。
今年二十六岁的马文有着英挺俊美的容貌,因为少年还有领兵作战的经历,他的身姿峻挺如松,身上更是透露着一股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今天是私下朝见,所以他穿了一件大雍皇帝的常服,可虽说是常服,却也是金黄色的锦衣,上面绣着金龙咆哮、祥云环绕,更显得他威凌天下、掌驭宇内的霸气。
马权入内时,这位大雍朝的天子正在提笔泼墨。除他之外,四周再无一人。
笔是柳州硬竹和北地野兔毛制成的御笔,描金刻云,如金似石;墨是最上等的漆烟墨,有
着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美誉;纸自然是大雍朝最骄傲的扶风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砚则是最珍品端砚,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
更不要提,几案一角还放有一只巨大哥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的水晶球白菊,更有随手把玩的错金独角瑞兽貔貅一对。一尊洒金色斑古铜宣德炉燃有醒神的奇物龙涎香,令整个签押房香气缭绕。
签押房里的东西一样未变,只因多了这几样,以及这位大雍天子,似乎一下就成了龙宫内室。
这样的感觉令马权很不爽,奶奶的,人家明显这才是主角,自己可怜的青衫小吏,恐怕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吧?
马权很想这位大雍天下用着最好的笔墨纸砚,最后写出一首狗屁不通的诗句来。可想不到,这位天子似乎不喜欢被人无端打扰,突然看了马权一眼,眼中透出冰雪一般的寒光,笔尖狠狠一顿后,才似乎想起了什么,展颜笑道:“是皇叔平安归来了?快看看朕新作的这一首《野望》如何。”
马权的便宜老爹是先帝的皇叔,按辈份来算,他的确是这位大雍天子的叔父。可马权很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的刘备,而那个家伙恰恰又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主儿。
从第一印象来看,这位大雍天子秉性阴沉、雄烈过人,想必也不愿从自己的口中呼出这样的两个字。
所以,马权连接都不敢接马文递来的纸,慌忙跪地说道:“陛下,您是奉天承命的天子,小人不过县衙一司户,这皇叔一词,当真令小人惶恐不安,万望陛下收回。”
马文没有回话,反而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扔在了马权面前:“皇叔的身份毋庸置疑,这块暗影密令,是太祖流传下来的,本为一体却被太祖用来警谕文帝时一分为二,此乃皇家秘辛,外人绝无从得知。”
马权掏出怀中那块令牌,与手中令牌一合,果然看出真是二为一体。以前他总看不懂自己令牌上那只窥伺万物的眼睛到底乃何种神兽所有,可今日合并一看,才恍然大悟。
马文的令牌上面,雕刻着一只样子如牛,
但长着一只蛇一般尾巴的动物。两块令牌合在一块儿,正应了《山海经》里记载太和山上有一种野兽“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
传说蜚乃是上古瘟疫之兽,不可轻放,一放则人间荼烂。可见那位太祖陛下,对于暗影锦衣卫有着多么清醒的认知和警醒。
“皇叔的身世,朕已着易公公安排六百里快马加急送至长安宗人府,并谕令皇叔可袭齐王之爵,食其封邑,以慰齐王对我大雍的一片赤胆忠心。”顿了一顿,见马权仍在震惊当中,马文才又说道:“若是皇叔不喜朕如此称呼,朕便以齐王相称如何?”
马权刚又想拒绝,可抬头时,他突然又看到马文眼中那冰雪般的寒光,心中登时警醒:最是无情天子家,这皇帝先是铁骑震喝,又弄来这一番费而不惠的收买手段,已经是明摆着告之自己,自己乖乖接受,还可落个君明臣贤、你好我好的双赢结局。可若是连这点政治眼色都察觉不到的话,恐怕他就会想办法除去这个碍眼的东西了。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马权却分明感受到这样的针刺感。他万想不通,从未涉足政治的自己,缘何就会被这位大雍天下视为眼中钉……
“齐王,你还没有瞧一眼朕的这首诗究竟如何。”马文再度将手中的纸递给马权,这一次,马权再没有其他废话,恭恭敬敬接过。
入眼一看,马权当即瞳仁紧缩。不是这马文的文笔太烂,而是那一笔一划,都仿佛用利刃镌刻而出一般,字字锥利如刀!那一笔的瘦金体,简直跟自己的书法同出一辙!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早就经历过最精华唐诗宋词熏陶的马权看得出,这样一首五言绝句,就是放到盛唐,也是一首上佳之作。可为何这起名《野望》的诗,虽然整个意境处处透露着暮秋斜阳的恬淡,可字里行间,却充满着掩饰不住的愤怒和恼恨?
尤其是那‘魂’的最后一笔,显得格外墨浓凝重,锋芒十足。
马权突然想到,马文在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正是自己推门而入之时,如此说来,他的愤怒和恼恨,就是源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