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韩秀峰和韩宸所料,张士衡出去不大会儿就又跑进来说有两个徽州人求见。
“想见过我?”
“是。”
“他们有没有见着李秀才?”韩秀峰微皱着眉头问。
张士衡小心翼翼地说:“见着了,全在外面呢。不过那两个徽州人好像不待见李秀才,不愿意跟李秀才谈。”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张二少爷的那几个家人呢?”
“张二少爷的家人没说话,李秀才也没给那两个徽州人介绍。”
韩秀峰早打定主意撇开干系,岂能稀里糊涂被拉下水,抬头道:“不见,就说许乐群是州衙锁拿的人犯,只是暂时关在我们巡检司衙门,而且就要被押往泰州,许乐群的那两个在钟家庄被擒获的手下同样如此,这案子跟本官没关系,不管他们想探监还是想干别的,全让他们去找州衙的人。”
“好的,我出去跟他们说。”
张士衡刚走,韩宸便沉吟道:“志行,鲍家人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天晓得他们到底咋想的,我反正是以不变应万变。”
“这倒是,随他们去。”
二人相视而笑,接着一边喝茶一边聊起家乡的人和事。
不过这乡谊聊得不太安生,刚聊到任禾,潘二把顾院长、王监生、余监生、刘老财等乡绅请来了,他们得知正跟韩秀峰一起喝茶聊天的竟是角斜场的盐课司大使老爷,急忙上前行礼问好。
“诸位,韩老爷在贵地为官,本官又是韩老爷的同乡,说起来全是自家人,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顾院长不只是正儿八经的士林中人,更是海安这地方的士绅之首,韩宸自然要以礼相待。
在顾院长看来盐课司大使与州县正堂没啥两样,事实上也确实没啥两样,见韩宸如此客气,真有些受宠若惊,又躬身行了一礼才落座,并且只坐了半个屁股。
“顾院长,你们是来早不如来得巧,韩大使不光从角斜带来了鲜活的海鲜,还带来几坛好酒。王千步忙活了一早上,算算时间应该准备差不多了,等会儿谁也不许走,一起尝尝海鲜,一起陪韩大使来个一醉方休。”
“韩老爷,这怎么好意思呢,韩大使驾临海安,本应该由我等摆酒为韩大使接风!”
“谁摆酒都一样,韩大使刚才不是说过吗,全是自家人。”
顾院长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又感叹道:“韩老爷,提起海鲜,您刚差人给我们送了那么多。有文蛤,有小黄鱼、大黄鱼,有带鱼,还有巴掌长的大海虾!照理说应该是我们孝敬您,哪有您给我们送东西的道理!”
“是啊韩老爷,我等真是受宠若惊,真是受之有愧!”
“一点海鲜而已,有啥受宠若惊,受之有愧的。”韩秀峰哈哈一笑,随即说起正事。
顾院长听完之后由衷地叹道:“把缴获的船租给那些泼皮,让泼皮们有个生计,免得他们再生事端,正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韩老爷,这可是大好事!不但那些泼皮会感恩戴德,本地的百姓也要感激您!”
“顾院长,本官不用他们感激,只要他们能改过自新。”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可是跑船不比种地,尤其在我们这一带跑船,本官担心他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要是鬼迷心窍夹带私盐,没被查获算他们运气好,要是被人家查获,就枉费了本官的一片好心。”
韩宸不失时机接过话茬,笑看着众人道:“以本官之见对那些泼皮不但要恩威并重,也得施以教化。诸位全是本地士绅,德高望重。别人的话那些泼皮听不进去,诸位的话那些泼皮还是要听的。”
王监生下意识问:“给他们讲圣谕?”
“圣谕自然是要讲的,不过本官既打算请诸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教他们咋做人,还想请诸位牵头经理租船之事。等将来收到租金,一半衙门留用,另一半可用来建个普济堂,救济本地的鳏寡孤独、弃婴贫儿。”
“韩老爷高义,韩老爷高义,容顾某代本地百姓一拜!”
“顾院长,您老这是做啥。”韩秀峰一把拉住他胳膊,很认真很诚恳地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全是秀峰份内之事。不求本地父老夸秀峰是个好官,只求本地父老不要在背后骂秀峰是个草菅人命的酷吏。”
“韩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谁要是敢说您是酷吏,我王六龄头一个不答应!”
“是啊,公道自在人心。”余监生越说越激动,竟起身道:“韩老爷,在下别的不敢说,但您高升的那一天,几顶万民伞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兄,你这是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盼来韩老爷这样的好官,怎能让韩老爷走,又怎么舍得让韩老爷走?”
“对对对,瞧我这张嘴,又说错话了。”
韩宸怎么也没想身边这位同乡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赢得了本地士绅的拥戴,正暗自感慨,顾院长突然道:“韩老爷,就算您不让长生小兄弟去喊我等,我等今天一样要来衙门求见。昨天回去之后我等就分头去周围的市集村庄问了问,远的让家人去问的。来衙门前刚汇总了一下,发现这两年符合请旌的烈女、节妇共有一十九人,其中烈女一人,节妇一十八人。节妇中健在的六人,已故的共一十二人。”
这件事要是办成,那些烈女、节妇的家人一定会感恩戴德。既会感激帮着请旌的巡检老爷,一样会感激张罗这件事的士绅,而巡检老爷早晚是要走的,这人情最终还是士绅的,所以顾院长等士绅对这事特别上心,大过年的都在帮着张罗。
韩秀峰心想这人情本来就是送给你们的,不假思索地说:“那就赶紧准备文书,准备好之后我亲自去一趟泰州。”
“正在准备,一定能赶在衙门开印前准备妥当。”顾院长回头看看王监生等人,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韩老爷,其实还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开口。”
“啥事,但说无妨。”
“我昨晚去了趟吉家庄,就是为吉家三丫头请旌的事,结果吉家庄的百姓听说奸污吉家三丫头的贼人已被您擒获,竟打算来衙门请愿,想求您给三丫头做主。”
“他们不来我一样会给吉家三丫头做主,一样会还吉家三丫头的在天之灵一个公道。”
“韩老爷,乡下人没见识,他们他们担心荀六被押送泰州之后会找人定罪,担心荀六到了泰州之后会使银子脱身,想求您别把荀六送泰州去,想求您在海安法办荀六那个杀千刀的。”
韩秀峰没想到吉家人会托顾院长来求这个情,无奈地说:“诸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秀峰跟你们一样想把荀六的脑袋砍了,但法办荀六这样的人犯要按朝廷的章程来,别说我这个九品巡检决定不了荀六的生死,就是制台大人想砍荀六的脑袋一样得呈报刑部复核,复核完之后还得经三法司复核,然后再奏报皇上,只有等皇上勾决了才能处斩。”
“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是可是他们听不进去。”
“韩老爷,晚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王监生冷不丁问。
“王兄,这又没外人,有啥不能讲的。”
“韩老爷,您让那些泼皮帮同官差查缉私盐,我们晓得您是菩萨心肠,想给那些个泼皮无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还有些人不晓得,比如陈有道,一定会在背后说闲话。要是一传十十传百,真会坏了您的清誉。”
王监生顿了顿,接着道:“要是让十里八乡的父老全晓得您不只是让那些泼皮帮同官差查缉私盐,也是为了铲除为害我们海安百姓的贼匪,为了给吉家主持公道,给吉家三丫头伸冤,那谁还敢在背后嚼您的舌头,谁又敢怀疑韩老爷您有私心?”
不得不承认,王监生这番话有一定道理。
普通百姓胆小怕事,事不关己的时候都高高挂起,但要是牵扯到他们自个儿就是另一码事。换言之,因为查缉私盐死了人,那些百姓多多少少会有些想法,甚至会在背后说闲话。但要是因为帮他们主持公道死了人那就死得值,何况死的本就不是啥好人。
但擅自处斩人犯可不是一件小事,天底下只有皇上才拥有生杀大权,谁要是敢这么干,不但会丢官甚至会有牢狱之灾。
韩秀峰不想丢官,更不想坐牢,可又不想错过这个帮自个儿“正名”的机会,摸着下巴反复权衡了一会儿,抬头道:“诸位,秀峰身为朝廷命官绝不能知法犯法,不过可以让长生去问问张二少爷,看能不能暂不把荀六押往泰州。”
顾院长心想这件事要是办成,他老人家的威望会更高,竟急切地问:“然后呢?”
“本官上任时不是带来一个站笼吗,搁在院子里风吹雨淋一次也没用过,要是张二少爷同意暂不把荀六押往泰州,那就把荀六锁进站笼一个村一个村游街,等游完本官分辖的所有庄镇,再把他押送去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