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要出事,所有人都和衣而睡,做好一有风吹草动就过河去东岸暂避的准备,结果一夜无事。
小伍子人在这儿心却在城里,担心要是虚惊一场,票号既没账本又没银钱会影响生意,打算去城里看看。
韩秀峰不敢掉以轻心,不但没让他进城,今天也不打算再去租界,而是从存放杂物的屋里找出一把锄头,来到宅院前的菜地,一边装作锄草一边观察小石桥方向的动静。潘二和张光生不放心,一个找了顶草帽戴上,一个挎着竹篮,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蹲下,三个大男人凑一块像是干活的吗?”韩秀峰指指斜对面用芦竹支的丝瓜架,示意张光生躲到丝瓜藤下。
“哦,晓得了。”张光生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走了过去。
潘二蹲在地里,一边装作整理南瓜藤,一边看着远处问:“四哥,陈虎他们躲在哪儿,我咋看不见?”
“应该还在前头,”韩秀峰扶着锄头,望着成群结队涌向小石桥的行人,凝重地说:“会馆大多建在城外,会党也大多住在城外,这会儿应该有动静,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往租界跑。”
潘二探头看一眼,喃喃地说:“不算多吧。”
“这还不算多,昨天过桥的才有几个人。”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何况这边是英租界,紧挨着县城的是法租界。如果不出意外,法租界里这会儿估计是人满为患。”
张光生回头道:“四爷,要不我去法租界看看?”
韩秀峰不想像个聋子瞎子,沉吟道:“去看看也行,不过你得小心点。”
“四爷放心,我从英租界过去,不会有事的。”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刚目送走张光生,苏觉明竟沿着河岸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四爷,四爷,不好了,来了两个洋人!”
“别急,慢慢说,那两个洋人从哪儿来的?”
“从北边来的,还带来十几杆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一句也没听懂。”
韩秀峰意识到应该是姓林的二鬼子昨天说的那个花旗国水手,扛上锄头笑道:“应该是来卖枪的,林庆远咋还没来,他不在这买卖怎么做。”
“是啊,他昨天说话今天一早就来的。”苏觉明下意识看着县城方向嘀咕道。
“不管他了,先回去看看。”
……
韩秀峰和潘二跟着苏觉明匆匆回到宅院,果然看到两个头戴三角帽,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衣裳,下身穿着一件把老二轮廓都勒得清晰可见的紧身裤,腰间别着两把怪模怪样的手统,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的洋人。
他们身后的墙上靠着两个长长的油布包裹,上头没裹严实,能清楚地看到裸露在外面的枪口。
他们正跟大头和小伍子一边比划着,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大头紧握着刀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一见着韩秀峰就急切地说:“四哥,你可算回来了,你跟这两个洋鬼子说吧,他们的话我听不懂。”
韩秀峰心想你听不懂,难道我就能听懂,正拱着手不晓得该怎么打招呼,高个子洋鬼子竟用生硬的官话兴高采烈地说“耶耶耶,洋鬼子,洋鬼子”,边说还边拍拍他自个儿的胸脯,仿佛他就叫洋鬼子一般。
韩秀峰乐了,禁不住笑道:“洋鬼子先生,您好。”
“你好,我,洋鬼子,哈哈哈……”
“鄙人韩秀峰,我叫韩秀峰,韩秀峰是我的名字,能听懂不?”
高个子洋人看来没少比划着跟中国人打交道,指着韩秀峰问:“韩秀峰?”
“对对对,我,韩秀峰。”高个子洋人乐了,回头看看同伴,又转身解开靠在墙上的油布包,指着里头的六杆鸟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这跟介绍相互的名字不一样,韩秀峰是一句也没听懂,正不晓得该怎么交流,矮个子洋鬼子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银元,举到众人面前,随即把银元顺手交给高个子洋人,举着双手正反面不断比划。
看上去很滑稽,潘二没之前那么紧张了,禁不住笑道:“四哥,这洋鬼子挺精明的。”
“听不懂没关系,会算账就行。”韩秀峰也觉得好笑,干脆指指大开着的院门,招呼他们进去谈。
这两个洋人胆子也大,竟一点也不担心会被黑吃黑,扛上两大包洋枪就跟进来了。
韩秀峰让小伍子去取来一百块银元,也不管洋人能不能听懂他说什么,就这么一边说着“洋鬼子先生,容我先看看货”,一边从油布包里取出一杆鸟枪,看看是不是自来火的,想到这些枪买回去终究是给陆大明等人用的,又让张光生把陆大明喊了过来。
这两个洋人带来的枪比吴文铭差人来上海买的用料要好,拿在手里比之前用的那些自来火鸟枪要沉,而且看上去要长一点。陆大明看看枪管,旋即掰开击锤,举起来作势瞄准,轻轻扣动扳机,只听见啪的一声,在火石上打出了火花。
“四爷,这枪看上去还行,但究竟怎样还得装上火药铅子放一枪试试。”
“在这儿怎么试,现在更不是试枪的时候。”
韩秀峰话音刚落,高个子洋鬼子就从油布包里取出一牛皮匣,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边从皮匣里取出一枚纸壳装的火药铅子,从陆大明手里接过枪就要往枪口里装。
韩秀峰可不想把会党招来,急忙一把拉住:“洋鬼子先生,我相信你,我们还是谈谈价钱吧。”
“#$^&%!$#……*&%¥&@34%#……”
高个子洋人咕噜咕噜说了一大堆,矮个子洋人也眉飞色舞地跟着说。韩秀峰头大了,干脆从他手里接过枪,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放,随即从小伍子手上接过钱袋,数出三十块银元,分成三小摞,回头笑问道:“洋鬼子先生,一杆三十银元咋样,有多少我要多少!”
“nonono……”矮个子洋人一边摇头,一边抢过他手中的钱袋,数出二十块大洋,跟之前那三小摞放到一块。
”五十块一杆,这也太贵了!”不等韩秀峰开口,苏觉明就蹲下身拿起十块,回头比划着道:“四十块银元,最多四十!”
“nonono……”矮个子洋人显然嫌少,把苏觉明拿起的银元抢过去再次放到枪边。
苏觉明禁不住笑道:“要不这样,我们让一步,你们呢也让一步,三十五块银元一杆,真不能再多了!”
这次不但矮个子洋人不答应,连高个子洋人都不答应了,就这么蹲在地上抢来抢去,数来数去,数了好一会儿才以四十三银元一杆成交。
“谈”完枪的价钱谈弹药,又是一番讨价还价。
韩秀峰正觉得好笑,小伍子的堂叔伍德全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气喘吁吁地说:“韩老爷,果然出事了!天一亮那些个会党就扎着红巾埋伏在东门和北门外,小东门内的那些乡勇又全是他们的同乡,听逃难的人说外面一发暗号,城里的内应就把城门打开了,他们一进城就直奔县衙和道署,我混出城时北门全是会党的人!”
“觉明,赶紧打发这两个洋鬼子走。”韩秀峰定定心神,一边往外走一边凝重地问:“晓不晓得城里的情形?”
“今天是初五,照理说县太爷和‘卖鸡爽’要去文庙祭拜,十有八九被会党一锅端了,这会儿是不是还活着都两说。”伍德全擦了把汗,接着道:“我跑得快,没被堵在城里,跑得慢的已经出不来了。”
韩秀峰遥望着县城方向,冷冷地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光生帮我们在城外租了这宅院,要是住在城里这麻烦可就大了。”
“韩老爷,现在怎么办?”
“我们就这么点人,除了等朝廷派兵来平乱还能怎么办。”
伍德全急切地问:“要不要赶紧差人去松江向乔府台禀报?”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回头道:“伍先生,你可以去松江给乔府台报信,我就不差人去了。毕竟我是两淮运副,又不是松江府的官,这里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