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退无可退
作者:别部大司马      更新:2019-04-22 21:59      字数:10731

锦囊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在高顺的手上拆开。

高顺取出内里一方棉帛,棉帛上有字,展开来读。

“写了些什么?”

“是啊,陈将军是怎么交代的?”……

高顺一目朗毕,神色不变,眼睛离开手中棉帛,转而与臧霸说道:“臧将军请留下,余人退去。”这是什么意思?等了半天,上面写了些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被人给轰下去了?孙观等人皆是相顾愕然,脸有不忿之色,看向臧霸,无非是希望臧霸替他们主持公道。然而,臧霸眼睛扫视了众人一眼,吞声问道:“老二,老三,还有你们几个是没有听见吗?还不照办?”

还是臧霸的话管用,孙观几个虽然不情愿,但好歹还是相继退了下去。

“臧将军,请看!”

棉帛交于臧霸之手,臧霸不敢懈怠,立马捧住,展开来读。棉帛上不过片言,臧霸一眼就扫完了。但只简简单单的数言,臧霸读后,却是眉头锁着,陷入了沉思,显然棉帛里的内容分量不轻。正是因为如此,高顺才不敢在臧霸未答应前故作声张,将旁人都支开。信里的内容大概是写给臧霸的,高顺说来也只不过是代交而已。

若要完成锦囊中的计谋,还得靠臧霸他自己。

臧霸锁着眉头,沉吟不决:“在此之时,霸若是离开开阳,实不放心……”

他一句未完,高顺就已经接口了:“上面不是说,将军走后,可让某暂替将军总督开阳军务吗?当然,这只是陈将军给臧将军你的建议,取不取在于将军你。”臧霸摇头道:“陈将军所荐举之人,我臧霸焉有信不过的道理?与将军你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将军你的能力,霸是清楚一二的,想必我那两位弟弟也愿意听从将军指挥,留将军守开阳霸也是放心。然则……”

“然则,此时贼兵就在城下,霸未能击退,已是累我开阳守兵士气,此时交予高将军指挥,实在有亏于将军。再者,陈将军书信出去此时方回,显然对方已在暗中调派兵马,准备对我开阳城展开猛烈之进攻,开阳形势已如累卵之势矣!在此之时,我若将此危城交予高将军你,我心何忍?更何况,在此危急关头我就这么去了,此去成功则罢,可要是失败了……我将有何面目面对我开阳城的这帮兄弟,又有何面目去见陈将军?更对不起高将军你啊。我……不能以一己之私,连累将军你。此计……妙则妙矣,然……恕霸……难以从命!”

臧霸说着,将棉帛重又交于高顺之手。

高顺接在手里,微微一愣。看了臧霸两眼,转而哈哈一笑:“没想到臧将军你会拒绝得如此痛快,在于我个人而言,我很是感激臧将军你这么做。然而,对于大局来说,我不得不痛骂将军你一声……懦夫!”

“懦夫?”

这两个字如钉子一样狠狠的往臧霸胸口猛的扎去,使得臧霸又痛苦又愤怒又不甘。他长身而起,气极而笑:“高将军,我臧霸十八岁时,为救我父,亲自带着门客手杀官军数人,后亡命东海,整日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未曾怕过一人。及至黄巾起,我带着我的这帮弟兄加入陶恭祖麾下,力战不退,颇建战功,自问不曾有稍怯之心,这才创下如今之基业。试问,如我臧霸尚且不过一懦夫,不知天下又有几个大好男儿?”

高顺听来,亦是长身而起:“天下有所谓大义,也有所谓小义;有大勇,也有小勇。如将军适才所言,将军昔日之壮举,诚然可谓一声大丈夫,实大勇之人,我辈倾慕。然则,在生死之间,不顾大局,徒逞个人勇武者,此所谓小勇。而因一己之勇,不顾大义,妄自逞能,连累无辜者,此又所谓懦夫。”

一言罢,稍顿,将眼看向臧霸,又即接着说道,“就如今日来说吧,想来将军你可以不听陈将军建议,将我请走,然后与下面弟兄死守开阳。可最后结局又能如何?城一旦破,上下唯有一死而已!你们或许不在乎,可连累的是谁,还不是百姓,还不是下面的弟兄?此所谓以一己之勇,妄自逞能,以致牵连无辜,非勇者所为,懦夫之径也。若然……将军你能听陈将军一言,设法破局,或可扭转战机。虽失败,亦不愧于心。可若是成功了呢?则救活千千万万人,岂不是大勇之人之所为?”

高顺一番话说得臧霸两眼直愣直愣的,半天反应过来:“哦,高将军你的意思,敢情我今儿若是不听陈将军的,去全力一博,就成懦夫了?”高顺一笑,不客气的点头:“是这样,要英雄还是懦夫,你自己选择。”

“……”

臧霸一咬牙,看向高顺:“高将军你这么说,我也知道全是为了激我,为我好罢了。可是,开阳城眼下实在不是久留之地,我若是让高将军你留守此城,实在是害了将军。想来,我若能劝动下邳阙宣还好说,一旦他举义,则陶谦不得不退。然而,若是在劝动他之前,开阳就被陶谦给攻破了,则玉石俱焚,将军亦难保全自身,一旦有事,将置我于何地,让我如何向陈将军交代?我……”

高顺一笑,说道:“说到底,将军你有这么多顾虑,不过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罢了。”

臧霸一愣,连忙说道:“不相信将军?怎么会呢?”

高顺笑道:“既然相信我,那就将开阳城交给我,看我为将军你坚守此城!”

看着高顺坚毅的眼神,在这一刻臧霸也为之动容:“可我……我虽然与阙宣昔日有些交情,但此事事关重大,他能否听我说劝,实在难说啊。”高顺一笑:“开阳这边我包了,至于你能不能说动阙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难道,将军你还要我教你吗?”

臧霸一愣,陷入沉思之中。这次,他思考了不过片刻,看高顺却有两刻。许久,他呼呼一笑,长声说道:“看将军你有如此坚定之心,我若再不同意,倒真的要成‘懦夫’了。罢了,咱们今儿就赌他一把。不豪赌不人生!你守开阳,我去下邳,咱们就这么分工了!不过,高将军你可千万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有事!”

高顺哈哈一笑:“那么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臧霸重重的一点头,拍着高顺的臂膀,说道:“开阳之存亡,全赖于将军你了。霸……霸无以为谢,以此水酒代之!”

抓起酒盏,自己一盏,高顺一盏。

“请!”

“请!”

两人顾望相视,再不多说一句,尽在酒水之中。

……

……

叮咚!酒水入盏,美人在怀,歌舞于前,人生惬意如此,夫复何求?

平原城中,温柔乡里的袁谭,迷蒙着双眼,左右顾望着,喉咙里发出吉吉的笑。

“大公子,你快乐吗?”

猛的听到这声询问,袁谭还以为是听错了。要问快乐,此时能有比他更快乐的吗?虽然没有注意到说话的人是什么口气,但听到此问,袁谭心里就有了抵触,本能的用笑来回答他。

“哈哈哈哈哈!酒来!”

一丝酒水,从美人儿口里度进了袁谭口里,皮杯儿一碰,皆大欢喜。袁谭将怀里的美人儿推开,方才将身一仰,头斜靠在身后的肉枕上,闭目享受着刚才经过美人儿香舌里度来的酒水,将之缓缓吸.允,慢慢的吸收进喉咙里。幻想着这个过程,就像是跟美人儿再度嘴对嘴儿碰了几次皮杯,一次次皆都有不同的感觉,回味无穷,妙之妙矣!

“哈哈哈哈!”

袁谭的心胸此时可谓是畅快得很,闭着眼睛都能笑得出来。

“大公子,你快乐吗?”

还是刚才那声问,袁谭这次好像是靠的近,听得仔细,将这句话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心里很是不爽,明明自己身处温柔之乡,酒池肉林,天下间没有比这更加快乐的事情了,快乐已经不能复加了,可为什么还有蠢猪要问这个幼稚的问题呢?他猛的睁开眼来,正欲发作,不想,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脸带笑容的家伙。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更何况此时的袁谭心情不错,立即是转怒为喜。

虽然有酒水迷蒙着眼睛,障蔽着听觉,但这次,袁谭是看清来人,看清刚才那个问话的人了。

孔顺,他的心腹之人。

袁谭仰起头来,指着他笑道:“六子,你刚才问什么?你问我快不快乐?哈哈哈,我不快乐?天下能有我这样不快乐的人吗?在家,我有个好父帅,得了冀州大片大片土地,我身为他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他的基业的……他的就是我的,我为什么不快乐?我有显赫的家世,还有这么好的一个父帅,又有花不完的钱,享之不尽的女人,我……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快乐?就算是在外面,哈哈,那更是如鱼得水了。你看我来青州不过数月功夫,就几乎将整个青州纳入了囊中。有陈然之为我操劳,我只用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喏,你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女人,都是我的。她们没日没夜的侍候在我身边,只要我有需要,她们就跟狗一样的爬过来,使出浑身解数,狐媚手段哄我开心,供我玩耍。哈哈,你问我快不快乐,你说我快不快乐?”

六子是孔顺小名,他最喜袁谭这么称呼他。

孔顺耐心的听他把话说完,方才谄媚一笑:“六子我听大公子你这么一说,这才知道大公子你是此间乐,乐过天下人,真乃令人钦佩。有所谓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果然

不假。在家,大公子你有长子身份,富贵无人可比,实在羡煞旁人。虽然嘛……虽然外间有袁公专美小公子的传言,甚至说道袁公对大公子你在某些事上颇有微词,不过这些都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是不可取信的。这袁家的基业嘛……迟早还是要大公子你来继承的,别人是不可替代的,就算是小公子熙……也是万万不能……”

“嗯?”

袁谭此时再怎么混蛋,也已经听出了孔顺话里的弦外之音了。要说起来,他有两个弟弟,二弟袁尚,三弟袁熙。二弟颇为平凡,俗家子一个,他也不放在心上,可就是他这三弟,很是让他忌惮。他这个三弟,就是因为相貌出众,人又活泛,从而得到他父亲袁绍看重的。他父亲袁绍就常常在别人面前自夸,三子之中,就数小儿袁熙长得最像他了,引以为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袁绍对于袁熙的溺爱,在三子之中,无人可出其右。

虽然,有时袁谭沉下心来,暗暗告诫自己,袁熙不过因为小,当得疼爱最多,父亲给他的那点疼爱也不为过。然而,本能的忧患意识,常常使得他内心难安。虽然身有长子光环的他,理不该如此,也没必要去跟自己的小弟计较,毕竟将来继承袁家基业的,逃不出他这个长子。这一点,他还是有点自信的。可,当他父亲袁绍愈发的疼爱起袁熙,常常将他出入带在身边,甚至连继母刘氏都在为袁熙吹枕边风,诋毁于他时,他就算再有耐性,也已经坐不住了。

他虽身为长子,却有不可与外人道的苦衷,他能快乐吗?不快乐。他笑,他玩女人,他整日醉生梦死,不过是欲借酒借女人,以求某种玉石俱焚的快感罢了。而孔顺的一席话,的确是一语中的,让他辨无可辨,驳无可驳。在这一刻,甚至因为他的一席话,深深刺中了他脆弱的内心,使得他内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顿时崩溃,感动得稀里哗啦,只差没有站前来抱着他说声兄弟了。然而,他内心的伤疤被他一下子戳穿,使得他没有阴影的地方可以躲避,让他顿时暴露在大众面前,这让他又颇为恼火。

他此时的内心就处在两极的边缘,只待随时爆发。

然而,孔顺说这些话,好像就是有意要激怒于他,根本不顾及袁谭的感受。在说完了家里的事,又即接着说道:“当然……在外面嘛,大公子你大军一挥,不出数月的功夫几乎占领了整个青州,战功之赫赫,他人无以比拟,只怕就连袁公都自愧不如,称道于大公子你。虽然……这之间的功劳……呵呵,虽然在青州百姓眼里,只知有陈然之,不知有大公子,陈然之之名甚至在某些时候隐隐盖过了大公子你,但这都是大公子你知人善用的结果,那些愚民又哪里知道?大公子,你说是吧?我说的……”

“啪!都滚,都给我滚出去!”

袁谭终于发作了,左右侍女,脸色惶惶然,忙不迭的将身退了出去。袁谭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孔顺的前襟衣服,眼睛瞪起,对着他喝道:“你都在说些什么,是在挑拨离间吗?是,青州百姓只知有陈然之,不知有我袁谭,那便怎样?这还不是应该的吗?要不是陈然之出力,青州何以这么快就能拿下?我们又何以痛痛快快的在这里喝着酒,玩着女人?哼,这样的话你给我少说,少说,明白吗?”

孔顺面不改色,对着袁谭弯腰谄笑:“是,是,大公子你说得是。大公子你可以这么想,将功劳全都推到陈然之头上去,专美于陈然之。可是,不知袁公对于此事,他会怎么想呢?”

“父帅?”袁谭一愣,脑子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之中。

是的,这件事情不可避免于袁绍,不能不顾及他的想法。

孔顺瞧了袁谭一眼,见袁谭并没有立即发作,胆子也跟着上来,不紧不慢的为他分析:“大公子,对于陈然之这样大能耐的人,你可以放心的任用,可是袁公呢,他能放之任之吗?只怕未必吧?而袁公对于陈然之的态度,你应该比其他人更加清楚。袁公对于陈然之,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可是一直忌惮于他啊,恨不能时时找他的麻烦,将他拉下来。”

“远的不说,淳于仲简一事你还没有忘记吧?袁公之所以在青州战场形式一片大好之下,仍是执意派出淳于仲简过来当这监军,那就是有意要分陈然之的功劳。可是最后呢,淳于仲简不但未能夺得寸功,且还灰溜溜的跑了回去,被袁公给杀了。虽然在这件事上跟大公子你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大公子你当时就应该明白袁公此举的目的,也当知道如何处理此事……”

“只是……大公子你在此事上的态度跟陈然之明显如出一辙,明明知道一旦放淳于仲简回去,袁公为了顾及面子,也必斩杀他以示众。大公子你此时可千万别告诉我,放淳于仲简回去那是为了稳固军心,不让他影响平原的士气。可大公子你当了解,淳于仲简乃是袁公少有的几个心腹之一,就算袁公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杀他,但杀他之后呢,恐怕就要反悔了吧?而到那时,死人不可复活,袁公他能怪谁?不会怪他自己吧?当然只能是将此恨嫁接到大公子还有他陈然之的头上。而就在无形中,大公子你跟陈然之一起被袁公恨上了,这……很是无辜是吧?”

“还有呢,在青州一事上……该揽的功劳大公子你不去揽,全都推给了陈然之,甚至还在报功时不忘记在袁公面前替他说上两句好话。大公子你这么做,诚然无可厚非,也是陈然之他应得的。可是,大公子你的大度,未必能换得回袁公对你的另眼相看吧?相反,只怕大公子你已经在这件事上吃了暗亏,而不自知吧?”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虽然孔顺说的这些都或多或少的有点道理,袁谭不得不承认,但他实在没有耐心再继续听下去了,立即开口截断。

孔顺嘻嘻一笑:“大公子你稍安勿躁,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身为大公子门下客的我,对大公子你所表露的一点忠心罢了。如今我既然眼见大公子你身陷险地,便当挺身而出,提醒大公子你两句。就算难听,也请大公子你不要见怪……”

顿了顿,见袁谭起色稍稍和缓,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也就接着说道,“大公子,你别怪我多嘴,你对陈然之信之任之,这没有做错。可大公子你要明白,陈然之有能耐,是被袁公首先忌惮之人,而你却又跟他走得那么近,实在不妥。大公子你有没有想过,袁公最近对你态度上的改变,是否正是跟此事有关?否则,何以他数次放话,重提淳于仲简一事?那还不是因他纠结于此?只怕也因为那件事情,再加上在青州事上你一力替他请功,又在书信中多溢美之词,从而对你心生不满呢?”

这点袁谭多日来也是有考虑的,只是不肯轻易承认罢了。此时听孔顺这么一说,他鼻子一哼,说道:“我的这点成就那还不是等于我父帅的,他有什么不满的?至于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情,他们自己解决就是了,又与我何干,干嘛将我也牵扯进来?”

孔顺听来嘿然一笑,摇头道:“话是这么说,大公子你可以为了力保一个得力战将,不惜忤逆于袁公,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谁让……谁让他陈然之的确是有些能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凭他,站稳一州之地,不难。可是……大公子你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或许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有弄明白。大公子你的将来,是止步于做一个偏居一隅的刺史,守护一片疆土呢,还是承继袁家偌大的基业,光耀门楣呢?”

袁谭鼻子一哼:“你说的岂不是废话,刺史虽好,然则如何能跟继承我袁家偌大的基业可比?想以我袁家的底子,立足于河北四州不难,南下以争霸天下亦非狂妄之语,今我若舍却堂堂河北之雄不当,只争偏居一隅之刺史,岂不笑煞天下人?”

“可现在,大公子你是在这么做啊!”孔顺长身退了两步,撕扯着嗓门,向袁谭当头棒喝。袁谭听来,有如一个霹雳打在头上,整个人为之一怔。只见孔顺,向他一拱手,说道,“大公子,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舍大义而趋小利吗?你力保陈诺,一力用他,最多,也只不过是获一州之地,享一州之利而已。可同时,你是在忤逆你父帅本意,跟他的理念愈发的背道而驰,将他生生的逼到小公子熙的一边,给熙以争宠机会,难道你还不自知吗?是亲陈然之以全青州之利,还是跟你父帅重修旧好,力争继承袁家霸业,其中之孰轻孰重,大公子你想必也该明白了吧?”

袁谭,在这一刻,屁股颓然的望席上砸去。

他纠结这么长时间,难以取舍这么长时间的心头疙瘩,不想被人今天一语给道破了,他浑身轻松,同时又浑身疲惫。他不是不明白,随着青州逐步拿下,他的处境也愈发的微妙了,顿时被陈诺和袁绍夹在了中间。是选择信任陈诺,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以为自己效力,还是远离陈诺,以弥补他父帅这些日子对他的渐渐疏离,他很难抉择。他可以毫不犹豫的选择疏离陈诺,但他同时,又狠不下这个心。若没有陈诺,他青州岂能轻易拿下。更何况,人家在黑山时还曾救过他。若没有他,他此时大概早死在了于毒手里……

一个是无法回报的恩情,一个是不可回避的亲情,而当有一天要让他做出抉择时,他该怎么做?

不论怎么做,他都是不愿意的。他不想面对这个问题,甚至在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于是他选择酒色以度日,选择麻痹自己。他以为,只要醉了,只要整日的醉生梦死,那些头痛的问题自然也就随着时日变

迁而淡然。可是,淡然的只是他自己,而现实,你无法逃避,只能面对。

被孔顺戳穿了心思,如处在美梦中的他,突然被他拉回了现实,这让他茫然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孔顺,眼看着袁谭身子不稳,就要一屁股坐倒,赶紧是上前搀扶。将袁谭扶坐好,从另外的一方木案上,取出一卷竹简,摊开来,放在袁谭面前,小心的跟袁谭说道:“大公子,袁公早在数天前就已经使人传来这个命令,让你务必督促陈然之趁着余威拿下北海。可大公子你将此命令搁置在案头,这数天一直是不闻不顾,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去,袁公已经是着急了。你看,他又让人再次催促,请大公子你务必要尽快督促陈然之办成此事。大公子,袁公的这道命令,你不可能没有态度,终是要做出个决定的。这些天都过去了,想必大公子你也应该思谋得差不多了,这其中之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度了吧,现在是不是可以下这个决心了?”

袁谭抬头看了孔顺一眼,神情十分痛苦:“你知道的,当初孔文举之所以从临淄撤兵,那是因为他跟陈然之之间有个约定,他退兵,陈然之保他富贵。而如今,我若督促陈然之发兵北海,那岂不是在逼他自毁誓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更何况,像陈然之这样一个重视然诺的人,你叫人亲手毁誓,跟要他的命又有什么区别?再者,青州也不是完全太平,田楷仍是被困昌国城中,而东平陵蛾贼又起,在此之时你叫他撤兵去打北海,是不是有些不智?”

孔顺笑道:“田楷一州之地都没有保住,就凭借一城又能掀得起什么大风大浪?还有那些黄巾贼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怕他作甚?至于逼陈然之出手攻打北海,正是要败他名声,否则袁公也不会让你督办此事。同样的,他也正是利用此事来试探大公子你呢,大公子你千万不能糊涂啊。而一旦大公子你按照他的意思办了,不也正好向他表明你的心迹么?只要此事成了,想必你与袁公重拾旧好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袁家这个基业还是要落到大公子你的手上的。”

袁谭听来,鼻子一哼,拍案道:“照你这么一说,这场富贵岂不是我出卖然之换来的?”

孔顺一笑,摇头:“然之,然之,你把他叫得这么亲热,他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真心待你吗?若然……为何青州只闻陈然之之名,而不闻大公子你的名声?就算是你利用陈然之最终奠定了青州两郡四国之地,可最后呢?最后百姓之中只知有他不知有你,号令不出门户,只怕那时候大公子你未必甘心吧?”

“这……”

袁谭心下一愣,又被他说到心坎上来了。别说等青州彻底奠定之日了,就是这些日子,他走到大街上听到的都是百姓对于陈诺的溢美之词,而他袁谭之名,倒是有人提起,不过他们说他只是襁褓中的婴儿,正是需要陈诺呵护之时,言外之意就他是个饭桶。就算他袁谭再怎么承陈诺的情,在这件事上,他也不能没有想法。而此事,被孔顺今日再三揭破,他没有火气也有火气了。面对孔顺的话,他也很少有抵触之词了,好像是在以沉默来表示自身的不满。

孔顺眼前一亮,哪里又看不出来,赶紧是趁热打铁,与袁谭说道:“大公子,有所谓功高震主,说的就是此时的陈然之啊,你不可不妨。当然,这‘功高震主’的意思,也一定就是说他心怀叵测,要来反大公子你。可大公子你也该明白,就算他陈然之没有这个心思,可他下面的人呢,他们要想更进一步,除非在陈然之身后再推一把。如此,他就算没有点别的念头也是不可能了。而以陈然之在青州的声望,此时要想办成此事,将大公子你撵走,独霸青州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若然当真到了那时,试问大公子你又该如何应对?”

自古最忌下面的人反自己了,袁谭同样亦然。虽然,仍是有那么一丝理智在告诉他,陈然之绝不可能做成这样的事情,但更多的不安,让他不敢轻易否认。陈诺救他不假,可他毕竟不是他,他可以不反他,但他若是因为他跟他父亲的矛盾从而来次总爆发,到时他成了城门池鱼,身受其殃,却也不是开玩笑的。

袁谭顺口问出:“那该怎么办?”

孔顺眉头一挑,笑道:“所谓防患于未然,陈然之他不是平时最注重然诺么,我们就让他攻打北海,迫他自己毁坏自己的誓言。一个注重然诺的人,一旦自己毁诺,你想他人会怎么想?而在青州百姓之中,威信最重的陈然之,当他们听说他居然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你想百姓又会怎么想,到时他们还会不会继续选择相信他?而一旦将他名声弄臭了,他在青州的立身之地都尚且不保了,又岂是大公子你的对手?”

袁谭猛的倒吸一口气,眼睛恶狠狠的瞪向孔顺。

孔顺得意的神色在这一刻凝固,在他眼神里,第一次感到了寒意:“大……大公子,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袁谭鼻子轻轻一哼,缓下气来:“我们这样做,未免太过了些,毕竟他陈然之曾是我的恩人……”孔顺一摇头,说道:“自古无毒不丈夫,你念他这点恩情,就怕他到时不会念你呢。更何况,你此刻已经别无退路,唯有这么选择!”

是的,他此时的确已经没有了退路。袁绍让他督办此时的命令早在今天前就下来了,若不是因为此事带给他的纠结,他也不会以酒色来麻痹自己了。数天过去,不能再一拖再拖了,他可以等,他父帅袁绍绝不可以再等。也是他,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可是,这个抉择,该如何做?

别无退路,忤逆父帅袁绍,那是自我斩断继承袁家基业之路,在孔顺嘴里,那是舍弃大义而取小义。可……顺从他父帅的意思,逼迫陈诺数手,真的失的只是‘小义’吗?袁谭头痛欲裂,再次陷入痛苦之中。

“大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此时不可再犹豫了。你没有别的可以选择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真的没有别的可以选择了吗?”

“就真的没有了吗?”

袁谭使劲的摇着头,将眼睛盯视着案上的书简。书简的内容,正是他父帅袁绍让人起笔的,让他督促陈诺攻打北海的命令。这道命令他看了不下数十遍了,可每次,看的都是那么的痛心。此刻,也是同样的痛心,甚至比起之前更加的强烈。

抉择,人生的抉择,有时出了一个差错,可能是一辈子的遗恨。他不想有这个遗恨。

“逼陈然之做他不可能做的事情,那么也就等同于我在亲手毁了他,陈然之将来能不恨我吗?而我……我的一条命都是他救下的,我当真为了自己的前途,将他……将这份恩情轻易抹杀吗?”

“可我若不怎么做,我父帅,还有我下面的这帮人,他们会怎么想?跟着我的人,如六子他们,可能就要对我这个主子彻底失望吧?说不定,他们从此就要背离我门墙,远离我而去。而我父帅,他本可以在百年后选择我这个长子来继承他的基业的,可若是因为我此时的冲动,恼怒了他,将他逼到三弟那边,让他从此对他寄予厚望,那我……岂不是再也没戏了?”

“不!我还年轻,我还在这个舞台上,就要唱下去,而且,我要我是这台戏的主角!”

“可……可我,真的要为了这个‘主角’,出卖陈然之,亲手结束了他对我的恩情吗?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袁谭眼睛里几乎满是血丝,两眼瞪起来让人看来很是可怕,就连孔顺此时,也顿时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再得寸进尺了。但他心里,同时在告诉自己:“六子啊六子,大公子身边一日有陈诺在,那么你一天也无法成为他身边的第一红人,也永无出头之日。唯有……今日扳倒了他陈诺,那么你才能有替代他的可能!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如果在没有大公子下定决心之前我就退缩了,他将来一旦跟陈诺无意间提起此事,则必追究于我,我六子的死期也就到了。哼,罢了,既然恶人都做到这一步了,咱就没有了回头路,必须趁大公子此刻松动之时,将他彻底说动,非要逼得他今日表态不可!”

孔顺思及此,干咳两声,还想要大废篇章的把陈诺的威胁扩大十倍跟袁谭说了,好叫他非诛此獠不可。可当他再次看到袁谭那满眼的赤红,心里也怕了。临了了,得得瑟瑟的问出来:“大……大公子,还请……还请早着决断……”

袁谭没有立马回答他,只是将眼睛抬起来,再次扫视了他一眼。一眼后,淡淡的飞出来两个字:“出去!”

平淡,可平淡之中却又带着极其的威严。

孔顺微微一愣,还以为是错觉。

“我说让你出去,你没有听到吗?是不是要我解释一声?那好,我跟你说,我想自己在房中好好的静静,这样可以吗?怎么,你就连这个时间也不给我吗?你……就怎么这么着急,非要如此逼我?是想逼死我吗?!”看着袁谭两眼的血丝,听着他几乎呐喊的口气,孔顺整个人愣住。此时,他完全被袁谭的气场所震慑住,屁都不敢放,赶紧夹着尾巴往后就退。退到门槛边,躬身出去,小心的将门带上了。出来,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里居然捏着一把汗。

室内,就只剩了袁谭一人了。

“这个该死的退无可退!该死的退无可退!”

人说,退一步可以海阔天空。可有时,当没路可退,退无可退时,海还阔,天……还空吗?